一.
“嗯,是这件衣服。”
确定无疑,我没看错。
黑色毛衣,上面有个笑得格外开心的米奇。
穿在她身上也太大了,丑,丑死了。
话说,她看到衣服肩处那个小洞了吗?她知道那是烟头烫的吗?
她洗完手,照镜子,捋头发,完事后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她不认识我是谁,只是擦身而过的时候,我闻到她发丝上的皂香。我凝视着镜子里糟糕的自己,酒气熏天,满面通红,我想哭,结果咕嘟冒泡的胃酸在腐蚀了我倒下去的垃圾后,泛上来一个酒嗝。啊,真的很可笑吧,我这样。
二.
那天,当我们窝在狭窄的床铺上看《春光乍泄》到一半时,他起身想上个厕所,没留神,脑袋磕在了头顶的衣柜角上。他不说话,捂着头撇向一边,我知道他一定疼极了。我想帮他吹吹,可是我刚吃完一份蒜味极重的烤冷面,也是怕越帮越忙,再加上以他的性格,我若是表现的越多他越会反感吧。我就静默地看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终于也许是不那么疼了,他再度起身,我以平静的语气说了声,“小心一点。”
那个衣柜,我也磕到过。
主要是这屋子太小了。
租这么小一间地下室,有一恍惚我还以为我们是香港的下等公民——不过我们确实很穷。那天帮他叠衣服,发现一个星期前我让他扔掉的那条破了洞的内裤他还在穿。我也没太多可嘲笑他的,我自己拼夕夕上买的十元八双的袜子,脚后跟的地方都烂了好几次,我马虎缝上几针,照样穿好好的。
再加上热爱摄影的我俩在这地下室里拍出了好几组港风的照片。逼仄的空间将纷繁的情绪压缩得馥郁芬芳,我们相隔不会超过三尺,目所能及之处都有他,眩晕就从凝视迄始。
我可太爱他了。
三.
不过比起对他炙热的爱,我还是更希望我俩能解决更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别再这么穷下去了。
我们得想办法赚点外快。
拍了许多组照片,不同风格的,挂在各大摄影类APP上,投稿,一点回响都没有,还赔了不少钱买各种摄影道具。他说,你提升一下你的摄影水平好么。我回怼,还不是你长得不好看。他点点头,嗯,我是不好看。
我后悔了。他肯定难受了。
而且这种事是越想越后悔。我真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嘴巴子,我TM图一时嘴快干嘛。
他没再提这事,我就装作翻篇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之后我总感觉他不是那么想跟我一起做作品了。
这些作品里我最爱的一组,就是他穿那件黑色米奇毛衣的。因为我想把他打造成阴郁少年,所以他抽掉的烟远多于我们出的片。我总是开玩笑说,我是别有用心的,等你肺癌死了我就可以找别的男人了。他说,别那么多废话,赶紧拍。
然后那天,我给他拍穿米奇那一组时,他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给我,让我扔掉,我站起身,脑子磕到了衣柜角上。我不像他那样能忍疼,我抱着脑袋倒了下去,烟头就从我手里溜下去,掉到他肩膀上,他躲了一下,我俩就绊倒一块,紧紧抱在一起。
倒不是之前没抱过。只是那天觉得特好玩。于是我笑着在他脸上嘬了两口,他不多言,轻轻捧着我的脸,难得看到他眼神有点迷离。烟头兀自在床单上孤独地烧着,等我俩闻到焦味的时候,已为时太晚。
这是我们压抑的摄影生涯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暧昧又性感的事了。
摄影搞不出什么名堂,那段时间拍短视频倒挺火,我们又想搞这一块。铺天盖地的短视频都太低俗了,我们决定走文艺高雅路线,于是想到翻拍电影段落,先是拍了段《春光》,后又拍了段《Call me by your name》,为了贴近原作,我们从小软件上找了个优质大叔跟他搭戏。我总觉得那大叔在揩他油,所以故意把大叔拍很丑。大叔倒没说啥,他先不乐意了,“你到底会不会拍?哪有你这么拍人的?从这个角度拍,你拍鼻孔吗?”
“你那么介意干嘛?这段突出的是你又不是突出他,我看如果今天被拍的是我,你才不会介意丑不丑吧?”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我是为了能出好作品。之前做的几条视频,我们花老多钱买道具,买推广,最后呢,一点流量都没带来。为什么?还不就是作品不够好呗。你能不能,花点心思在作品上?你这人,格局太小了。”
“我是格局小。那你问那大叔愿不愿跟你继续合作呗,我不干了可以吧。”
沉默。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说,“我累了。”
“嗯。我也累。”
四.
那之后,我们再没有合作过。气了有一个星期,还是把矛盾翻篇了。只是赚外快的心死了,每天就按部就班地上班。
日子就这么静默地流淌着。有天,他突然跟我说,
“我真的想回重庆了。我绝对是脑子出了问题才会在南京待这么久。”
我倒还好,觉得南京不赖。只是这会儿我看他面有愠色,不适合跟他唱反调。
他点上一支烟。“我真的辞职了。”
“我看网上都说重庆那地方适合拍照,你若是回重庆,也会离梦想更近一步,挺好。”
“不是我们的梦想吗?”
我也拿出一支烟,点上,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南京这地方确实不好拍。”
“是我们不会拍吧。”
“或许吧。”
“跟我去重庆吗?”
“国庆假期的时候可以去玩几天。”
五.
去重庆之前,他跟我说,我的朋友不知道我是那什么,所以你不要暴露了我,在外面的时候咱就正常的。我笑着说,那什么是什么啊。他说,你知道还要问。
我是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避讳这个词。
我觉得我应该伪装挺好的了,他朋友好像也蛮喜欢我。玩乐了一天,八点多的时候天色才渐暗,他忽然提出来,我们去朝天门码头吹吹风吧。
四个人,挤上一辆出租车。他忽然握住我的手,问我冷不冷。
我倒吸一口气,赶紧把手抽了回来,神色慌张地看向车窗外。想想又觉得我反应太过,眼角的余光瞥到后视镜里,他其中一位女性朋友正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完了,还是搞砸了。
六.
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想起那天坐在朝天门码头,好像有一丝宁静的蓝包裹了一切。风很大,他头发当时留有挺长,就静坐着,轻轻晃着双腿。风吹起他头发的时候,我觉得这世间都那么美好。
很难过,那会儿我没坐到他旁边,而是让他两个朋友坐在了中间。
那天晚上,跟他朋友分开,只剩我们俩人后,他问我这段时间怎么样。我过得很糟糕,工作搞黄了,体检检查出心脏有问题,暂时倒不用吃药动手术,就是有这么个身体隐患横亘在这,喝酒都不畅快,而且检查还前前后后花了快一千。没赚到钱,找人借了五千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这次来重庆,发朋友圈还屏蔽了那朋友——总不能让他知道我找他借钱出来旅游了吧!但心里总是愧疚的,愧疚,也没办法,只能回避。我妈打电话只会说一件事:“外面赚不到钱又不回家,废物一个!”她越是这么骂,我就越是不回家。后来直接把她拉进黑名单。又是回避。天天骂自己,天天告诉自己要多读点书,提升自己,却从来没做到。每天都希望自己第二天起来某个摄影作品火了,签约不断,但现实总能一次次把我踩回地底。更重要的是,我想他,想他想得抓心挠肝。与他分别越久,我越爱他,爱他爱得要命,爱得快疯了快死了。
这些我都想告诉他,但我不知道从哪说起。
“还行吧。”这三个字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他应该也不信吧。所以我懒得问他过得怎么样了,不过是安慰和欺骗,不听也罢。
“我累了。”
“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只是这会儿正好走到他小区门口,坐在大槐树底下搓麻将的大妈看到他,跟他亲切攀谈起来,这场谈话就此为止,后来我一直没问他为什么说自己累了。
七.
那次从重庆回来后,我想我真的要做出改变了。我必须得让自己生活好起来。我们俩如果都这么丧下去,未来只会更灰暗。必须得有一个人先成功,然后去保护另一个。我希望他是被我保护的。
当然了,我还是碰壁。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我像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告诉自己,反正没死,就总会找到出路的呀。
我花太多时间在自己的奋斗上了,与他的交流越来越少。他朋友——就是那个在出租车上复杂地瞥了我一眼的那个女生——有天突然问我,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问我这个。
我说有吧,就是联系有点少,怎么你突然找我说这个?感觉怪怪的。
她说,没事,就感觉跟你还蛮投缘的,希望你再来重庆玩。
我说好的。但我听出来了,她话里有话。
我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事。
八.
“我下个月结婚。”
“这么快?”
“嗯。就还蛮合拍的,家里人也喜欢她,都挺顺利,就……反正都挺好。”
“挺好就好。”
“我以为你会……”
“嗯?”
“没事。那婚礼你会来吗?不来也没关系……”
“不去了。怕你为难。”
“好。”
九.
那之后我还是没忍住,我飞去重庆想再见他一面。真到了他小区门口我又怯了,我能跟他说什么呢。
还是先措措辞,想好再去找他吧。
一定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丢人。
就理智地告诉他,我有点生气,有点难过,有点沮丧,但我会骄傲地过完我的人生,才不会像他一样做个胆小鬼,我会找个比他更好的男朋友,我会成为艺术圈的名流,我会光芒万丈,我会……
然后我在他家附近的小酒馆喝下一杯长岛、一杯自由古巴、三瓶科罗娜并吃了一堆小食,芜杂的思绪快要淹没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他。
和他身边的她。
当时也没太看清是不是那件黑色米奇的毛衣,就趁着她去上厕所的时候,故意绕到洗手池,等她出来时仔细看一眼,果然。
许是酒精堵住了泪腺,完全没有哭的欲望。只是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这段时间里我衰老的厉害,眼睛也没以前有神了,得买点护肤品保养吧,不然怎么找下一个男朋友。
十.
“你来了?我听说了你会来,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
“嗯。”
“你喝多了?要不要去我那休息一下?”
确实喝了很多。但不至于不清醒。我突然趴到他怀里,“既然知道我喝多了,你还邀我去你那,不怕我酒后乱说什么吗。”
“怕。也担心你。”他拍拍我,想把我扶起。
我自己站了起来,说:“什么都要会什么都得不到的。我没醉,一个人能回去。希望你今后好好的,我会……”
我又打了个酒嗝。鼻子酸得不行,想哭,嘴巴却先行动了——我吐在了水池里。吐完我望着他的眼睛,不知道是我眼睛朦胧了还是怎么,这个要结婚的男人为什么看起来比以前更澄澈了,是对未来有了笃定和信心么。
我说不上话。之前脑子里想的豪言一个字也吐不出。
“那件衣服她穿真的不合适。都破了一个洞还给人家穿,哪有你这么当男朋友的。”
“没事,她不介意。”
“那她是个挺好的姑娘。”
“嗯。”
“挺好,挺漂亮的,性格也开朗。好好对人家,知不知道。”
“嗯。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他笑了。我也跟着干笑几声。可我没法再继续看着他的眼睛。我感觉自己快沦陷进去。于是我推开他,跑了。
重庆的街市,不管多晚都是人声鼎沸。摩托车呼啸而过,喇叭声此起彼伏,七零八落的霓虹灯将本就肮脏的马路照得更加肮脏。我想做个深呼吸,却吃了一嘴的尾气。
今后的日子会怎样呢?他大概在两三年后会生一个大胖小子吧,不知道会不会叫我一声叔叔,最好别,不然到时候叫了,我不给人红包,那多不好意思。
不过到时候我应该也不穷了吧。
我们应该都会越来越好的。相信着呗。不然也没别的办法了。
路边又有一位喝吐的人。真的是,怎么都那么爱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