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贩

一

窗外吹雪，刮起檐角的风铃，传来杂乱的声音。

焚城的冬季也是会下雪的。

灰色的天际和如沙般扬起的雪让人忘了这座城市以往的炙热。我看着这朦胧的雪，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旅人，踏入大漠中被时间沙化的古城。

“先生？”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向她的眼睛。

女子的眼睛毫无波动，像一潭死水。

“事情做完了吗？”我问。

“引线已经点上了。”

女子的声音却是平静，和外面的雪很搭。

引线已经烧着的话，战争也就不远了，还好那些冲动的叛党并不聪明。

“这次只泼黑的一边。”我说。

“是。”女子应道，慢慢退了下去。

这个城市即将迎来夜晚，我也将迎来我的生意。我仿佛能听见隐约的爆炸声，有人在火中哭号。

这些曾经都不属于焚城，在我和叶澄初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它还繁荣而平静，人们生活祥和，而黑暗仅仅隐藏在水底。

是我把它们挖了出来，我也想要活下去。

那时刚入秋不久，焚城的暑意还没有完全退散，我和叶澄因为各自的原因，走投无路。

叶澄与我同年，我们一起长大。

一起翻捡垃圾，一起啃发硬的黑馒头，一起在雨中发抖，一起蜷缩在角落。

我们一起来找活路，但是他和我不一样，他是能够靠一个人活下去的，靠杀人。

在我们那儿，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是最好的杀手，他们莽撞，单纯，只要你给出钱，他们就会为你杀任何人。

在我疲于奔走，在城市徘徊，强颜欢笑却仍旧不能果腹时，叶澄就已经为人所知了。人们都知道出了一个不要命的杀手。

我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但在一个初秋的夜里，他出现在我避雨的酒馆。

尽管变化很大，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靠在墙上，一旁放着很多空的酒坛，店里的伙计正努力把这个醉汉弄出来，他也真像是喝醉了一样，任人摆布。

但是喝醉的人眼里不会有悲伤。

那是很长时间以后我第一次看他的眼睛。我想象着他杀人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对方，悲伤无助，但他也只是想活下去。

我很少照镜子，以为那只是杀手的眼睛。

我更加感觉自己在这世间的无力，我不能忘记这双眼睛的主人曾经用完全不一样的澄澈目光穿过阴影看向我，那时的阳光晃得我流泪。

所以我们来到了焚城，这里是羽地第二大的城市，羽族的繁华所在，总会有人仗势欺人，总会有人饮泣吞声。有些人想杀人却没有胆量，有些人想反抗却没有能力。

我想，在这里，我的书也许能卖的好一些。

所谓书，只不过是从巫师中流传出来的一种武器，蕴涵着巫师的力量。

年老的巫师将自己毕生所学放进书里，供后人使用。

真是伟大。

对我来说，这仅仅是个让杀人变得更加简单的小工具。

很久之前，我偶然在垃圾中翻到了一本小字典。我想着或许能在“夜市”中换点什么东西便把它带在了身上。那时我还没有遇见叶澄，所以偷东西总要冒很大的风险，而那天又最为不幸，也许碰巧那个肥胖的包子铺老板又在官大爷那儿受了什么气，当他把我狠狠地摔在小巷的墙上时，我几乎失去意识，恍惚中感觉有人趴在我身上，于是我挣扎着蜷起身子，突然那个人的动作停下了，然后仿佛下起了雨，我转过头，迷迷糊糊看见一地的肉块，满墙盛开的血。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年纪尚小的我感到恐惧，却不是因为杀人，而是想到如果连我都可以这么轻易杀死别人，其他人当然也能更加轻易地毁灭我。我想这大概是我成为书贩的契机，只有当我手握凶器的时候，我才能安稳入睡。

我一直带着那本书，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叫做“分解”，是用来处理矿石的。

我对叶澄和水苏说过这件事，但他们都不相信一本书会比他们的长兰刀和雾弩更强。

他们是羽族，羽族都这么想。

所以我的生意走的举步维艰。因为他们只相信手中的弓弩长剑和自己的翅膀。

到焚城之前，我从未见过藏一笑。但在临江阁，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小有名气的武器贩子。

我听到过很多传闻，所以也有过很多对于他外貌的猜测。藏一笑曾经当过佣兵，在羽族和人类战争的最前线为他的种族卖命。战争结束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家乡，却发现自己的家被夷平，不是被人类，而是自己的族人，只是因为这间小屋正好处在了贵族们的游猎场边缘，贵族的亲兵荡平这里的时候还杀死了他的妻女。

藏一笑为族人拼来了活路，族人却没有为他留下活路。

战争结束之后，为了更好的统治，羽族颁布了限铁令，于是买卖越来越难做。但藏一笑硬是拉起了自己以前的战友，在焚城闯出了名堂。

据说藏一笑做生意有几条原则，一个是绝不卖武器给奸邪嗜杀之人，另一个是绝不和金翅膀的做生意。

金翅膀是一句讽刺，因为在羽族的祭典上羽族的贵族们宁可坐在大车上晃晃悠悠花上半日登上白山也不愿扇动自己精贵的翅膀，而这时人们却需要顶着烈日等那辆华贵的宝车。人们厌恶那些贵族，讽刺道难道他们的翅膀都是金做的，飞不动吗？

而金又是羽族最为讨厌的，因为人类喜欢。

多年以来，藏一笑始终坚持着这几条可笑的原则，虽然困难重重，但道上听说过他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佩服他的磊落和面对强权的强硬，于是他的同伴越来越多，渐渐焚城地下流动的武器没有一把不是出自藏一笑之手。

我遇见藏一笑，是在早晨，阳光斜照进酒楼，穿过窗洒在杯中，泛在墙上的光在豪迈的笑声中微微抖动。

那是一个粗壮的汉子，衣服外面的筋肉像铁一般结实，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仿佛朋友相聚般走进了酒楼，大声地和掌柜打着招呼。

在羽族，这样的汉子很少见。

两个年轻人像是在争些什么满脸通红地瞪着对方，竭力装得成熟却无法掩饰眼中的不谙世事。

在看见那两个年轻人时，我猜测可能是哪家的贵族子嗣，他们的眼睛里透露出对世界一无所知却又满怀期待的目光，对我而言，那种目光已经很陌生了。这时，藏一笑仿佛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抬头向楼上看来，那是我们第一次对视。我对他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喝酒。

后来我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是藏一笑战友的孩子，战争结束后藏一笑代替那些回不了家的父母养大了他们。

一个手上的刀还沾着血的人，却试图做救人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人通常都活不长。

看见那两个天真无邪的年轻人，我想到了水苏。

水苏也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在她加入我们之前，在叶澄遇见她之前，我就见过她了。那个空气弥漫着胭脂味的夜晚，我裹着捡来的破布，看见她跟在青楼的女人身后端琴。端琴的女孩不止一个，但我记住了她。在那个夜晚，我看见一双眼睛，倔强而凶狠，又仿佛会滴出水来。

那是一双和青楼不搭的眼睛。

而叶澄第一次见到水苏时，我们正在青楼后门翻找着食物，一个女孩突然从青楼阴面的小窗跳了下来。

女孩警惕地看了看身后，回过头的时候看见了我们，咬了咬嘴唇，说：“能帮帮我吗？”

女孩的手一直捂着脚踝，大概是刚才跳下来时扭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也被划出了很多开口。我看着那衣服，很是心疼，正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突然楼里传出了男人愤怒的喊声。叶澄说了声“先走。”，背起女孩就跑。这时后门猛地被打开，一群人追在我们身后叫嚷着。

我们在小巷间窜来窜去，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人越来越少，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在精疲力尽之后，我们瘫坐河边，拼命喘气，水苏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倒在了湿润的草地上看着我们，笑着哭了出来，叶澄看着她愣了愣，笑出了声。

于是蜷缩在屋檐角落的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本以为水苏这样不愁生活的女孩在和我们一起后一定会很不习惯，但当水苏拿着我们找来的宝贝和夜市小贩换来了比平时更多的食物时，我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

自从她和叶澄出现，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安稳地在垃圾堆中生活。而叶澄似乎也不讨厌这样。但是水苏的眼睛却依旧倔强凶狠。

那是和我不搭的眼睛。

后来有一天，水苏说她打听到了已故双亲的朋友的消息，她想去找那个人，或者去别处找活路，问我们要不要同行。

那时我根本不敢离开那个鬼地方，我对外界充满恐惧，我害怕这个世界本身。

而且我讨厌她。

那个晚上，我躺在桥下看他们坐在河边。

在流水声和蝉鸣声中，我看见他们越来越靠近的脸，看见他们全身颤抖却不松手紧紧相拥。

我闭上了眼睛。

我本以为叶澄会离开。那样不过是我又回到了过去一个人的日子，我就要更加小心，因为没有人在我偷东西的时候掩护我，也没有人保护我，没有人会把食物分给我，没有人会在雨夜陪我......我想这么多，想到自己又要一个人了突然感觉很难过，只能不停地对自己说“快睡着。快睡着。”。

第二天，叶澄没有离开。

那天下着雨，叶澄一直坐在我身边，但我有一种感觉，那消瘦的身体还站在雨中看向某个方向，而大雨很快就会淹没他。

多年过去，叶澄在拿到了杀人的第一笔钱后，终于决定去找水苏。但当他满怀期待地赶到了水苏所提的那个地方，却发现那里是贵族的领地，后来在周围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住着的一对母女好像惹怒了贵族，士兵将房子围住，把母女从房子里拖出来。贵族们让士兵用绳子拴住妇人的双脚，用快马拖着妇人狂奔，承诺如果女孩能追到妇人，就放了她们，于是妇人被马拖在地上跑了十几个来回，贵族追在女孩的身后像驱赶野兽一样用鞭子抽她。目睹了这一幕的老乞丐说，女孩到死也没有说过一句求饶的话。

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仿佛眼前就是那个女孩紧紧地咬着嘴唇，汗和血湿透了衣服，身体被鞭子抽得颤抖却也不喊出声，只是拼命地去追那匹根本不可能赶上的马，但马后拖着的妇人已经发不出声音，贵族们骑着马绕着女孩狂笑，我感觉她看向我的方向，目光倔强凶狠。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叶澄在很长一段时间只杀贵族。

“雨之间”是临江阁的一个特别的隔间，因为临江阁的掌柜告诉我藏一笑每个月圆之夜一定会在这里喝酒，每次一定会喝醉，甚至不省人事。

据说以前藏一笑最喜欢和妻子在月下共饮。我想象着那个柔情的汉子在月圆之夜陪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看满园的竹叶簌簌飘落。

不由觉得好笑。

往事真的是一种负担，尤其是有朝一日当你意识到往事真的已经成为过去的时候，你再也看不见，听不到，感受不了，你会开始恐惧，开始害怕，开始分不清真假，但往昔已不可追，所以会永远痛苦，再强大的人也难于幸免。

但那是藏一笑的痛苦，需知在他笑着的时候，我痛苦。

我和叶澄仔细调查过藏一笑的住处。藏一笑在城东的郊外买下了一座大宅子，大宅子的后面是一个小湖，据说藏一笑花了好些代价才在焚城的炙热下留住了这个湖，宅子四周被竹林环绕，只有一条不宽的小路和外界相连。

“这里很好。”叶澄边说，边仔细观察着竹林的布局。

五天后就是满月，那天夜晚，藏一笑和他身边的人都将为了我生意的开张一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