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纪子,你相信爸爸吗

【纯属虚构,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昨天下午收到正太递给他的纸条后,伊理户鹰志到现在都没有合上眼睛。

一过三更他就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用一种这些年都没有过的旺盛活力开始整理睡处周围。交织在角落间的蜘蛛丝线他都逐一清除,还有两本妻子美奈寄过来的书,他没有选择带走,而是撕下其中一本的右下方一角,美奈用他最常用来签字的黑色钢笔,工整地写上‘勿念’两字,看得出来在最后一笔划时她停留很久,一个向外散开的深黑色斑点几乎刺穿页面。

书本的内容在六年多以前他就全记在了脑子里,接下来的日子他几乎每晚都会念给自己听。他曾经以为美奈还会陆续再寄来些其它的书籍,毕竟阅读是俩人在家最常会做的事情。哪怕是从前上课的教材都可以啊,他时常这样想着,又经过了几年无声无息的等待,最后寄到他手上的却是美奈的死亡证明。他把书本盖起来放在两床潮湿的薄被上,接着才听到那只公鸡开始唱早歌。

“确定就是今天?”一切都整理好之后鹰志看向外面假装在读报纸的正太,正太此时还没注意到手上的广告页面是反的。他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上周俩人聊到他刚认识的女友英子时,正太才说他两年后打算同英子一起离开这里,也许去英国读书,也许就不读了,英子总是说想去巴黎度蜜月,他也想去看看。

“不会错的,随时都可能要出发。你准备好了?”正太放下报纸,把他的帽沿往上扶正。

“八年前我就准备好了。”鹰志点点头,实际上他真正做好准备是从知道美奈离开之后。

“黑川会陪你过去,他是个正直的人,当然偶尔会有一些小情绪,他不喜欢噪音,也不喜欢人问问题,你知道的。”

“那么,为什么是他?”鹰志回想第一次与黑川惇司见面的情景。黑川是这里的老人了,走路总是直不起身子,不是因为他老,听说是几年前在镇上的斗殴事件中有人抢走了他手上的棍子,并且往他的尾椎处砸了好几下,如今他还能走路已经是万幸。那之后他就来到这里,和鹰志的到来只差了一个星期,俩人对于这里的生活几乎是同时一起适应。

“他也要走了,据说你回去的地方刚好也是他的老家,这些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总之你听听就算了。下周好像又会来新的人,到时我也正式成为一名老人了。”正太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自豪,话说完后他又拿起报纸,继续刚刚没看完的颠倒文字。

伊理户鹰志早餐吃的是猪排饭,还有一小碗加了萝卜和蒟蒻的鲑鱼汤,搅拌后汤底意外翻起几块炸豆腐;这是女儿纪子离开到现在,他吃过最丰盛的一餐。

“煎蛋卷你吃吗?”正太这时凑过来指着一个白色的小盘,上面放着两小块金黄色的鸡蛋卷。

“我以为会是炊饭。”鹰志把鸡蛋卷递出去给正太一个。

“据说猪排饭比较容易引诱人说出实话。”正太一张口就把鸡蛋卷塞进嘴里,用含糊不清的口吻说道。

“小时候有这样听说,不记得是为什么了。”

“因为是家的味道。”

“那他们给他吃过猪排饭了吗?”

“给谁?”

“没谁。”

鹰志没有把猪排饭吃完,只是向正太多要了一根雪糕。

吃完饭后俩人又玩起词语接龙。这个游戏最先是谁想出来的已经不太确定,也许是某日正太路过鹰志门前时说了一个词“樱花”,鹰志便轻声接上“花蕊”,几次下来这便成了每回正太路过鹰志面前时的小游戏。

“真是无聊的人呢。”黑川惇司此时就站在楼道口,对着面无表情在玩词语接龙的俩人说道。

正太看向鹰志,鹰志还在思考是否应该要假装不知情时,黑川已经对他点头。

“出发了。”黑川说。

“知道了。”伊理户鹰志回道。

鹰志没有回头看向自己睡了八年多的地方,他把双手伸出来,此时正太递了一件灰色的大厚外套披在他身上。

“雪季要到了。”正太转身后说了一句话,接着就回到楼上,没有等鹰志回答。

冰冷的高耸水泥墙三面环海,黑川不选择正前方的大门,而是逆着风艰难地打开一旁只够一人通行的绿色小铁门,来到建筑物外面时他回头看向伊理户鹰志,见鹰志提脚跨出门槛跟在他身后,他便走到悬崖前止步,低头盯着下方蓝绿色的大海。海风比在建筑物内听到的声音更为强劲,此时刮得俩人都睁不开眼睛。

八年来伊理户鹰志每天可以看到一次海景,但最后一次这样和大海面对面还是八年前。那时候迎接他的人是届龄退休的渡边雄野,渡边在驾驶员递过来的单子上签了名后就把鹰志拉进建筑物里面,当时几个隔间中还住着其它的谁谁谁,有些人已经住在里面将近十年,一直到他们死都没有再出来与海对视一眼;然而这点鹰志是幸运的,相较于其他人来说,他拥有的同情还能够为自己换来一份回到家乡的特权。

“现在就跳下去的话,可以吗?”鹰志走到黑川身边,风声很大,他不确定黑川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这么说来的话,你不打算回去了吗?”黑川靠近鹰志,与他又拉进了一些距离。

鹰志看着脚下许久不见的草地和小黄花,他蹲下身子伸手感受花瓣在强风吹袭之下仍然保有的绵柔,脚下潮湿的土地是久违的自然气息。最后一次有这种触觉体验,是和美奈还有纪子。是同一片海吧,纪子在水深只触及脚踝的岸上朝他的方向奔跑,笑闹声混杂两只飞到礁岩上的海鸥啼叫,他在搭着粉色遮阳伞的沙滩上一面卷起裤管,一面提醒纪子注意脚下的碎石和身后拍打的浪;画面中还有从小贩部提着雪糕和汽水笑着走来的美奈,她戴着一顶大大的黄色海滩帽,刚好可以遮住烈阳晒在她肩膀的紫外线;帽子上绑着一个大红色蝴蝶结,结上垂下来的一角顺着海风啪哒啪哒打在她的帽顶,她一手扶着帽檐,同时挥舞买来的成果朝父女俩炫耀。

“还是想回去看看的,应该要回去的。”伊理户鹰志对着海面回忆那对母女的模样。此时看出去的海面上没有帆,也没有任何海鸥或跳跃的豚鲸。

“那么就一起回去吧。”黑川惇司把手交叉在身后,背对大海往建筑后方走。

建筑周围唯一能下山的方法位于水泥墙后方一条狭小的产业道路上,几圈高大的刺网横跨于道路中央,上下山都必须要靠两名人力才能打开,同时沿路上也布满装备配枪的人员24小时驻守。此时刺网正在被两名身材魁梧但外表年轻的男人推开,露出只够一个人经过的宽度,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一辆样式普通的白色小巴。

“伊理户鹰志,最里面的位子。”驾驶员此刻站在座位旁,与鹰志确认了身份之后指向车子后面的方向。鹰志站在车门下看到驾驶座上的识别牌,上面的照片明显比眼前的驾驶员年轻,他穿着与一般人不同,身份看起来更为特殊。

“今天市区人多,我们会环着海线走,大约三个小时后会到城里,大概就是这样。”黑川仔细翻着驾驶员递给他的资料,在其中一个注意事项上停留了很久,随后拿出胸前口袋里的签字笔签了个字,并抬手示意他上车。

巴士外观看起来与景区间的观光式小巴没什么不同,更相似于身障人士专用的友善性交通工具。原本车门连接的阶梯改为升降式的滑轨坡,方便于迈不开步子的人进到车子里;上车后会发现所有的座椅都已经被拔除,仅剩下四个座位,分别隔出两个相连的座椅。驾驶员和乘客的座位之间多一层坚硬的防护隔板,和加固的黑化车窗相同,肉眼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刚才推移开刺网的两名身着蓝色制服的男人在此时也上了车,一个站在驾驶员后方,一个则站在靠进车门口的走道上。

坐定位之后鹰志把手抬起来让黑川固定在窗户上面的扶手,他回头透过手臂弯曲的视野看着那栋铁灰色建筑离他越来越远,和刚才不同的两名人员正把刺网拉回道路中间。这里是他最后一次收到美奈消息的地方,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美奈的地方。

八年来仅有一次,美奈穿着他们相亲时的那套洋装,坐在仅有两坪宽的人工草坪野餐椅上,她背对着站在铁门后的鹰志,扎起的包头没有她习惯会涂上的固定用发胶,脖子后面的散发多半是被进来时的海风吹落。那时鹰志才到这里没多久,可能也就三个月左右,但比起一起生活时她已经瘦了好多;好像是从纪子离开时就开始的吧,只是那时候的鹰志还无睱去顾及美奈的感受,放任她不吃不喝,放任她一个人收拾纪子的玩具和相框。

“如果你也要做傻事的话,想想我吧,伊理户鹰志,你还能想到我吗?”美奈有次在整理纪子的图画册时,对着坐在地板上失神的鹰志说话。

车子首先经过一个山洞,伊理户鹰志犹记得来的时候这样的山洞有很多,几盏发着红光的急难灯泡要隔好几百公尺才有,大部份时候只能靠着车头灯来指引路况。鹰志看着站在走道上的两个男人,他们的脸顺着光线一阵黑一阵红,黑的时候只看得到他们炯炯有神的眼珠,四颗眼珠看向的地方一刻都没离开过自己身上;他们两腿微张贴平地面,身体和车辆摇晃的频率一致,似乎和驾驶员已经达成某种默契般,两者晃动的方向很是贴合。

“听说是要盖一个别墅区,很好笑吧。”黑川没有看向鹰志,说出这话就像自言自语一样。两名男人朝他看了一眼,眼神又瞟回鹰志的方向,像是在等他作答。

“地点倒是很适合,这么说的话不会再有人送过来了?”鹰志想起正太。

“全国还有6所这样的地方,很是够了。”

“不邪气?”

“还有哪里比这里更正气的吗。”

“我想你说得没错。”

驶出山洞的时候车窗迎来第一片雪花,再来是第二片、第三片,鹰志可以听到驾驶员正在用遥控器和另一头确认天气和路况,接着就看到雨刷啧啧哒哒地扫过前面挡风玻璃,摇摆的频率越来越高。鹰志一直没有机会问他为什么那时候要打开雨刷,窗外的雨刷刷不走车内纪子喷溅到玻璃上的血花,也阻挡不住美奈从巷口冲出来时所看到的景象:两只雨刷将刀口下的纪子变成投影画面分割,片段式的纪子在每一档的雨刷摇摆下,渐渐剥离开来,直到她的头颅被他放在挡风玻璃上,雨刷都没有停下。

车外的雪越下越大,为了预防前方岩壁上突然降下的山石或积雪,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在山间的小路上靠内行驶。海面上出现一艘正扬起帆的小船,在海面上孤身与即将要来的风雪对抗,也许会靠岸,也许不会;鹰志看不见它要去的方向,在车辆转过一个山弯时就失去了它的踪影。连着带过的涟漪都被降雪飘落得不留痕迹。

“需要睡一会儿吗?”黑川问他。

“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打开雨刷?”鹰志转头过来,看向黑川有些疲惫的脸。

“因为外面下雪了呀。”黑川抬看了眼驾驶座的方向,然后又直起半个身子,越过鹰志的头顶看向窗外。

“不是,我是说他。”鹰志摇摇头然后把眼睛闭上,梦里的母女依然栩栩如生。

他弯着侧边的身子,抓住纪子粉红色的单车,单车手把上还有买来时店主绑的红色缎带,纪子不让他拆,想要单车一直是最新的模样。纪子有些犹豫,她不敢把两只脚都放在踏板上,其中一只伸在空中准备随时放在地上当煞车。鹰志抓着她的单车摇摇晃晃想要吓她,纪子就随着摆晃时而大笑时而尖叫,大笑的时候她仰头看向爸爸,尖叫的时候她也仰头看向爸爸。

“纪子,你相信爸爸吗?”鹰志问她。

纪子起初有些犹豫,后来还是点点头,把脚慢慢缩到踏板上,让鹰志扶着她骑车穿越大街小巷。几次在鹰志故意放手间,她已经能凭借自己的平衡与脚力往前踏动单车。他们绕了小区两圈后停在住宅所在的巷口,美奈也从巷子那头提着周末的伙食有些吃力地往家走。鹰志要去帮美奈提过那些沉重的袋子,鹰志放开了他一直稳稳抓住的单车把手,也放开了纪子。

“纪子,你相信爸爸吗?”

鹰志身体一抖从椅子上弹醒,手腕上的抓力咣当一声把他又拉回座位上。

醒来时黑川不坐在他身边,两名走道上站着的男人保持相同的姿势,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方向。鹰志与其中一个男人对看了两秒后,才转头去寻找黑川的位置。黑川此时已经打开驾驶座与后方座位的隔板,他正与驾驶员交谈,而车辆也处于静止状态。鹰志看向另一面的窗外,此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整片灰雾朦胧的海面,暗得他都看不清楚对面那座来时的山。山区间已经有了人烟,还有几个人就站在道路上攀谈,防弹的玻璃材质厚实,他听不清楚车子下面的人在说些什么。鹰志只好脸颊贴着身侧的车窗再往前面看,前方出现排队中的车流,每辆车都开启了雾灯,还有的人正在帮轮胎绕上雪链。

“有辆车子翻车了,就横卡在路中间,恐怕得等一等了。”黑川回到鹰志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双手环绕胸前。

鹰志没有答话,也没有继续闭上眼睛,他不敢再听一次纪子的回答。雨刷依旧哒、哒、哒在前方的玻璃上甩动,只是速度比刚才慢了许多,混杂着前后方车辆的警示灯在迷蒙的大雪间一阵一阵地闪照着车子里的几人。驾驶座传来非常细微的无线电杂音,偶尔还听得到驾驶员在试着与对方沟通,鹰志所在的后方车厢则是鸦雀无声。

不到十分钟车子再度开动,往前慢速行驶几十公尺之后就经过了翻车的路段,有几辆车停靠在那台车子的后方,四个男人正在推动车辆,让出一半的狭窄车道让后方的车子能够通行。救护车在他们来之前已经先开走了,但拖吊车的车体较大,一时间还无法从山下赶上来,于是在经过那台翻身的小型休旅车时,鹰志还能够看出来挡风玻璃和驾驶座旁的车窗上,几摊喷溅还在往车顶蔓延的血液,以及绿色车门外延伸到路面血渍残留的拖行痕迹。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有气。”鹰志看向突然开口的黑川,此时黑川的视线并没有朝向车外。

“谁?谁还有气?”鹰志问。

“优里,我在车子外面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有气,不过一下子就没有了。她把最后一口气吐在窗户上面,接着马上被嘴里喷出的血掩盖掉了。”黑川仿佛不用看窗外就已经知道了外面的景象。

“优里是谁?是车祸吗?”鹰志把视线收回来,努力不去想到纪子从车子里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是我的未婚妻。”黑川闭上眼睛,模样就像是他要准备好好睡个觉一样。他的手里仍然抓着那份驾驶员递给他的签署表格,鹰志这时才看到表格下方的一个角已经被他揉起皱痕。

等到车子缓缓开过了翻车现场,路程才开始变得顺畅,小巴以来时的速度持续平缓前进,其中站在驾驶座后方的男人,此时看了眼黑川手里的表格方向,很快又收回他的眼神,而无线电那头也已经安静无声。鹰志可以透过没被防护板挡住的驾驶员上方位置,看到后照镜中被两条雨刷晃出阵阵阴影的驾驶员脸庞。他已经戴上墨镜挡住前方的雪光,眉头微皱时而注意前方,时而确认车体外左右两边的镜像,以防后方不可预知的意外干扰发生。

“预估再半小时就可以到城外。”

“这些你需要跟我报备的吗?”鹰志问道。

“现在的情况还有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吗。”黑川终于对着他笑,露出一口白牙,随即又合上嘴巴,他扶住一边的铁杆把手,试着把身体坐直,但他背部还是无法平贴椅背,保持着往前倾斜的角度。

离开了山路,鹰志的心情这时候开始急躁,越是接近目的地,他越是明白过来自己现在的处境。

“还是会害怕的,是吗?应该要害怕的。”黑川盯着鹰志握到冒汗的拳头问他。

“感觉很不可思议啊,一切都要结束了。”鹰志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回答。

“他上星期就离开了,景盛翔太,比你还早。”黑川突然说到。在载着纪子的车离开现场后的几个月间,这个名字是鹰志不断在找寻的对象,即使他后来处死了那人的妻子和小孩,都没能够再把他引诱出来。又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时,据说他开的是另一辆车,刀口下分解的也是另外的人。

“你说什么?”那个人的脸突然又浮现在鹰志眼前,他印象中的景盛翔太总是在笑,不论是雨刷刷过的挡风玻璃前、还是报纸上站在法庭里的他,永远都保持着一张唇薄牙黄的笑脸;那张笑脸牵动他嘴角的黑痣,在面对落单的纪子时对她发出邀请,接着把她身首分离。

“要用多少人的命能换回来我的纪子?你坚持的话,那用我的命来换行不行?”鹰志被包围在景盛翔太家中的时候,美奈拿着广播器在外面对他喊话。当时那对母子已经被他像两条破布一样扔在地上。

黑川盯着鹰志有些颤抖的手臂,扶手上的铁环铿锵发出声响,车子用不快的速度咔啦咔啦碾过地上的碎雪,继续往市区行驶。他们路过鹰志一家三口常去的那间量贩店,还有纪子出生的那间医院。美奈在那间医院进行过不下上百次的试管治疗,她承受着各种注射、也需要吃各种药;在确认有了纪子之前,他和美奈进出医院的次数都比一起回家还要多。

鹰志想过如果再见到那个人,他要问他为什么,当然要知道的;可是到了这时间他又突然不想知道了,他担心知道了原因她们还是回不来,但也害怕此刻正等待团聚的她们,是否也在期待答案。

“你说他为什么要打开雨刷?”鹰志平静下来,转头问向黑川。

“他就是个疯子,你知道吗?你后来杀了谁对他来说都无所谓。”黑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按下他晃动的手背。

“你是我吗?你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吗?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鹰志又握起拳头,手腕上咯啦咯啦地响。

“我不是你,但是该赎罪的人是他,而不是那对母子,你该想办法的是如何在失去爱女的时候陪你妻子坚持下去,而不是再开启另一起悲剧。”黑川指着鹰志的口袋,白色的字条上一个‘念’字露在口袋外。

“坚持不住了,不如到这里就好了,到这里就好了吧。”这是连同美奈的死亡证明附带给他的一句话,那时他的脑中还只有纪子和怨恨,收到通知后的他才想起这些年独自在宅子里活下来的美奈。

他几乎想不起来美奈在确认怀上纪子后当下的表情,如同他想不起来美奈看到纪子的头颅被放在挡风玻璃上时的表情。他们用五年的时间求医算卦生出来的女儿,在相处六年之后又被收了回去,这六年像是一场借来的梦,清醒时连带着消失的还有伊理户一家三口的全部人生。

小巴来到和医院相邻建筑的地下停车场,黑川站起来把铐在扶手上的铁环解开,拉着鹰志下了车,和另外两名武装人员带着他坐进电梯,几人一起来到原订地点。

房间中的人拿过黑川手上的表格,确认了身份后就让黑川等人离开。

伊里户鹰志被带到一个小房间,他们称它做教诲室,他坐在里面的小桌子前,要了米茶和煎饼,选择的是纪子最喜欢的杏仁口味。桌子上还放着一张白纸,他突然想知道景盛翔太是否也在这张白纸写下过最后的文字,他有没有话想要对那些仍然活着的家人说,亦或在充满血腥味的生命中他其实也是在复仇?为他丧失的神志复仇、为他被上帝撕成好几片的灵魂复仇。

半个小时后他来到前室,一尊小小的金色神像在门口一进来的正对眼方向。神像一旁的收音机传出念经声,低喃细语且轻柔。听说它会在死后指引他去到有光的地方,而纪子和美奈也许都在那里等他。他跪在佛像前面半响,祈求神佛在一家团圆之前,别让那人早一步再去惊扰他的家。随后他起身蒙上头套,缓步退到指定中的黑框,跟随指令将脖颈套进面前的绳环上;而另一个房间中的仨人在几秒钟后同时启动手下开关,伊里户就此身下一空,带着黑川离开时给他的答案,去往妻女所在的地方。

“他和我说过,会打开雨刷是因为不想让我看清优里死前的表情。”

身体下坠的同时,伊里户鹰志漆黑一片的视野中,又出现了在沙滩上抓着凉鞋朝他奔跑过来的纪子,还有一边扶着帽沿、一手拎着装满汽水和雪糕提袋的美奈。

“纪子,你相信爸爸吗?”他张手环住向他跑来的纪子,纪子仰着头乐呵呵大笑,下巴靠在鹰志的肩膀上肯定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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