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名唤时桂英,是我爷爷的母亲。
太太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小脚女人,脚虽小,但不是所谓的三寸金莲。她是个典型的旧社会女子,瘦瘦小小的个子,喜欢穿着浅蓝色带盘扣的斜襟褂子,盘着低发髻,插着小银梳子,戴着银镯子,走路也是慢慢悠悠的,从不着急。
太太养育了七个子女,六个儿子,最小的是女儿。在贫瘠的时代,拉扯大这么多孩子也着实不容易,太太肯定是个特别能干的女人。五个孩子在一个村里安家落户,后来,太太便是轮流在这些儿子家住上几天。爷爷是老二,是入赘到我奶奶家的。按俗理不用接养,但奶奶这边双亲也去世得早,也时常带太太住几天。这样我才有机会能和太太生活几次。
太太起得早,和奶奶他们一样的天一亮就起床,丝毫不拖拉。麻利地穿衣,细心在右领口别上扣子,系上黑色绒鞋的金属扣。然后便一丝不苟地梳头发,细细抹平头上翘着的每一缕头发,扎起圈着发团用夹子固定,然后戴上黑色的发箍。我曾经拿下她头上的发箍戴自己头上,她就叫着怪我,连忙又戴上,生怕头发乱着飞舞,对自己的仪表非常注重呢。由于年纪大而皱起的皮肤一拉好大的褶子,我经常捏起来玩,太太就打掉我的手,还捏捏我的皮肉,感叹不如,尽管我认为太太的白皙皮肤特别好,令人羡慕。太太牙口还不错,只是太硬东西的不能吃。爷爷和奶奶都很孝顺敬爱她,习惯在碗里搁点汤,泡软米粒。
她从不仗着年纪大就身子犯懒,有什么事情也帮衬着做。儿女们活计忙的时候,她也会帮忙着摘摘花生,剥大豆,扫扫地,煮饭。乡里的丧葬风浓厚,做个后事得耗很多纸钱,大概是拼命塞给死者在阴间的财产。她就帮忙折纸,一坐大半天,还拉着我做,我曾十分不明白这份耐力,学着做了几个就丢下手中的纸,溜走了,再不感兴趣。
大爷爷是病逝的,走在太太前头。我在外上学,没回得来探望。记得那前段时间回家,大爷爷躺在里头高床,屋内昏暗,太太坐在下头,神情也郁郁寡欢,坚持照顾着病重的儿子。这一久远的镜头一直隐藏在我记忆深处,即使大爷爷的面目都快模糊,我仍记得昏暗背景里落寞的小小的太太。
当我最后见到太太的时候,她已经病躺在床上,其实活到九十五六岁,这也算不上是病,从旧社会熬到新社会,经历的,积累的,消耗的也太多太多。无法医治。
小老太太见着我,还是一如往常笑着朝我伸手,说“濛濛回来了啊”,我忙应答,抓住她的手,细弱枯柴,微凉。发髻不知何时剪掉了,一头柔软的银丝随心所欲地卷翘着。只有蓝衣褂,黑长裤依旧。她侧躺在木床上,真的缩成了一点点大的感觉,像个小孩子。我鼻子微酸,心里就涌出很难受很失落又很无力的感觉。明知有个亲人向死而去,你却无能无力,只能看着,只能微微用力握着她的手。这次回来也是短暂停留,用手机给太太照张相,奈何像素并不是很高,整张相片像模糊的水彩工笔画,泛起淡淡的做旧感。
这便是最后的相见。当我在学校里听闻太太走了的时候,意料之中却是难以自持的难受。这个可亲可爱的老人干干净净离开了人间,再没有任何纷扰任何痛苦了。
她在我永远的记忆中,还是那位蓝衣褂,黑绒裤,盘着发髻的温和老太太,永远缓缓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