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时上下班的路上,或是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喜欢戴着耳机听一些音乐或是知识类的讲座,免得长路漫漫,无聊空虚。罗振宇的知识类脱口秀节目《罗辑思维》我就常常听,我觉得罗胖的口才真不是盖的,能够滔滔不绝的讲一个多小时不卡壳。这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可想而知。但是罗胖的有些观点,我不是很赞同,譬如有一期《没啥不能没知识》,罗胖认为,近代西方人之所以搞出了地理大发现,之所以搞出了工业革命,之所以科学技术迅速发展,都是因为西方人的一个重要观念,就是对于我不知道的知识,就老老实实的承认不知道,并勇于去探索未知的知识。而东方国家,尤其是中国,之所以科学文化停滞不前,是因为中国人对于知识的观念是“全知道”,既然已经全知道了,那还有什么必要去创造新的知识?所以西方越来越兴旺发达,中国却仍然停留在中世纪的水平。
但是,中国人真的是“全知道”?这个结论下的是不是太轻率了些?
首先,中国的先哲对“知识”是否特别看重?梁启超在《儒家哲学》里认为,中国的学问,“与其说是知识的学问,毋宁说是行为的学问。中国先哲虽不看轻知识,但不以求知识为出发点,亦不以求知识为归宿点。”也就是说,西方的学问,尤其是哲学,为求知识的学问。而中国,除了墨家对于知识非常重视外,其余的主流思想并不特别看重知识。因此,对于知识,既然不看重,又怎么会特别强调自己“全知道”呢?
其次,中国古代的主流思想,虽然不以知识作为学问的立脚点,但是对知识还是有些零星的看法的,这些看法里从未有过“全知道”的的狂妄。道家的创始人老子(一说老子可能是在庄子之后),在《道德经》里,提倡要“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言也,以为文未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第十九章)“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第三章)又说“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也就是说别人都想要昭昭察察的知识,老子却要那昏昏闷闷的愚人之心,绝对不愿做一个有学问有知识的文明人。“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第四十八章),只要能够吃饱肚子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老子之所以极端的反对知识,是因为他推断,文明程度越高,知识越复杂,人们的欲望也就越难以满足,从而导致天下大乱。他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第十二章)因此他希望当时各诸侯国的统治者,“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第六十五章)。老子对于知识的看法,就是要毁弃一切知识,而这是一种反智主义,何曾讲过自己“全知道”?
继老子之后的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内篇养生主第三)意思就是,人的生命有有限的,而知识却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来追求无限的知识,是必然失败的。庄子对于知识的观点,明确指出,知识是无穷无尽的,个体生命不可能都“全知道”。因为知识有限,所以无法准确的判断是非,“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外篇 秋水)天道无穷,知识无尽,而我们人类的知识实在是太少,不如索性安分守己,不要整天胡思乱想,给自己和社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大宗师)干脆忘掉这些是非对错,去那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做一个无知无欲、潇洒快乐的人吧!
再来说中国几千来年的主流思想——儒家。孔子虽然博学多闻,但始终没有说过天下的知识“全知道”。相反,他非常的谦虚,知道自己有很多不懂的知识,因此他告诫子路“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 为政)对于不懂的知识,不要不懂装懂,要实事求是。孔子不是光说不做的,他自己就常常“不耻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孔子每次去太庙,对于每一件有关太庙祭典的事情都要向人请教,非常的谦虚,以至于别人都说,谁说他懂得礼仪呀,什么都要问!孔子听到后,没有生气,也没有感到自卑,而是说,“是礼也!”(见论语 八佾)有些知识,孔子会用严密的推理来求得,绝不天花乱坠,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 八佾)孔子对于夏代和殷代的礼,只略知一二,他认为,只要有了充足的文献资料,他就可以通过求证的方法还原古代的礼仪制度。当子张问他,从现在到以后十代的礼,我们可以知道吗?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 为政)也就是说,只要弄清楚夏商周三代礼制的继承关系,就可以推算出今后礼制的发展,而这是一种非常科学、严谨的求知态度。
由此可见,孔子对于儒者最专业的“礼”的知识都谦逊的不说“全知道”,何况是对于其他的知识的态度!比如对于“性”与“天道”的知识,他就基本上不谈,对于鬼神的知识,他也避而不谈,在东方游历的时候见到两小儿辨日,他也不冒然判断谁对谁错(见列子 汤问)。
对于知识的问题,孔孟所说的非常少。到了荀子的时代,墨家学说盛行,而墨家一贯注重知识的学问。所以荀子为了对抗墨家,振兴儒家,不得不也讨论知识的问题,创造儒家的知识论。荀子虽然认为人是可以认识世间万物的,即“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荀子 解蔽篇),但他和庄子一样,认为世间的学问是没有止尽的,“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以狭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荀子 解蔽篇)就是说,就算你学的东西再多,也不足以认识这千变万化的世界,你其实还跟那些愚者一样。可见,荀子在知识上也是主张“不知道”的。但是在如何获取有用、正确的知识上,荀子比庄子要积极,他认为“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王也。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荀子 解蔽篇)学习知识,一定要“法圣王”,这是一条学习知识的捷径。“依着好榜样去做,便也可得正确的知识学问,便也可免了许多谬误”,(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 第十一篇》)
儒家学说在后世的一些大咖,也未曾无知到认为天下的知识“全知道”,比如朱熹,他认为“惟于理有未穷,故有知有不尽也”,因此,要想尽可能多的掌握知识,就必须“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致乎其极”(补大学格致传)即要以圣贤之书为基础,一步步的探求新知识。
几千年来,中国的古圣先贤们,对于知识,始终保持着谦卑或摒弃的态度,但绝对没有像青蛙坐井观天一样,认为天下的知识、万物的学问,已经“全知道”,没有必要再去努力进取,寻求新的知识。他们对于知识的态度,尤其是儒家的态度,深深的影响着中国人的言行举止。
如果真的“全知道”,玄奘何必要跋山涉水,不远万里去天竺取经?
如果真的"全知道“,郦道元又何必去翻山越岭,考察一千多条河流从发源到入海的种种细节?
如果真的“全知道”,僧一行又何必去测量地球子午线的长度?
如果真的“全知道”,李时珍又何必去搜罗百氏、采访四方,完成《本草纲目》呢?
如果真的“全知道”,明代时西方传教士来华,中国的官员和知识分子又何必去向他们学习一些新知识呢。
中国近代科学文化的停滞不前,西方近代文明繁荣昌盛,绝不是“全知道”与“不知道”导致的分野。这其中的原因非常的复杂,众说纷纭,至今未绝。但是,中国人的思想意识里,从未有过“全知道”的狂妄与愚蠢,相反,中国人一直积极谋求新知识。因为,人类就是一种充满着好奇心的动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