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锈里的太阳

江城秋天的雨,又冷又黏。刘策蹲在“平安早点铺”后门窄小的屋檐下,抽完最后一口烟。烟头丢进湿漉漉的水洼里,“滋”一声轻响,灭了。他推开油腻的木门。

热烘烘的蒸汽混着面粉和油香扑面而来,砸在脸上,骨头缝里的阴冷被逼退了些。几只瓦数不高的灯泡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光线昏黄。几张油腻的折叠桌,几把塑料凳,靠墙一张敦实的面案。灶台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碎花围裙的瘦小身影正背对着他,手指翻飞,薄薄的馄饨皮在她手里一旋一捏,一只白胖的“元宝”就落进托盘。

“叶姨,早。”刘策的声音有点哑。

女人闻声转过头,是叶晚晴。眼角的细纹深了些,但眼神温和平静。“小刘来啦?面醒好了,在案上。”她下巴朝面案点了点,手上动作没停,“天冷,多和点面。”

“嗯。”刘策脱下肩头洇湿的旧夹克,挂门后。走到面案前,揭开湿布。一大团雪白柔软的面团卧着,散发着麦香和微酸的酵母气。他挽起袖子,结实的小臂露出来,几道褪了色却依旧狰狞的旧疤在昏黄灯光下爬着。

双手插进面团,开始揉。动作沉稳,带着刻板的规律。面团的筋力透过掌心传来。他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只有肩膀随着揉面的动作微微起伏。蒸汽缭绕,面团在案板上被反复摔打、揉捏,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揉面,发面,擀皮,炸油条,熬骨汤……天蒙蒙亮,店里活了过来。赶早班的工人,背书包的学生,晨练的老头老太。声音塞满了小小的空间。

“刘师傅,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带走!”

“小刘,馄饨快点!孩子上学!”

“策哥,今儿油条炸得脆!”

刘策站在油锅后面,长筷子翻动着翻滚的金黄油条。热油滋滋响。他偶尔简短应一声,更多时候沉默地递过食物,收钱,找零。动作利落,眼神却像蒙了层灰,很少看人。叶晚晴端着托盘在几张桌子间穿梭,温声细语地招呼着。

“叶姨,馄饨馅儿调得真鲜!”一个熟客喝着汤赞道。

叶晚晴刚把一碗热馄饨放在刘策面前的小桌上,闻言温和地笑了笑,没说话。刘策拿起勺子,舀起一只饱满的馄饨。白瓷勺边缘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吹了吹,送进嘴里。鲜。

“是叶姨的手艺。”他低声说,声音闷在热气里。

叶晚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复杂,很快低头收拾隔壁桌的碗筷。嘈杂声里,她听见刘策又低低补了一句,轻得像叹气:“……跟她妈一样。”

叶晚晴擦桌子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雨没停。下午两点多,店里空了。刘策拿着湿抹布,沉默地擦最后一张油桌。叶晚晴在灶台后刷锅。水声哗哗。

门帘猛地被掀开,带进冷雨腥气和一股浓烈刺鼻的廉价香水味。一个穿紧绷皮裙、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冲进来,高跟鞋踩在湿水泥地上“哒哒”响。头发淋得狼狈,眼神泼辣,冲到刘策面前。

“刘策!”女人尖着嗓子,猩红指甲几乎戳到他鼻尖,“你他妈装什么死?电话不接信息不回?躲这破地方当缩头乌龟?”

是莉莉。“金豪”夜总会的陪酒女。刘策手里的动作停了。他慢慢直起腰,抹布丢在油腻的桌上。那双一直没什么焦点的眼睛抬起来,看向莉莉。很平静,但莉莉像被毒蛇盯上,泼辣劲儿一滞,手指下意识缩回一点。

“有事?”刘策问。声音不高,平平的,像块冰。

莉莉咽了口唾沫,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委屈:“能没事吗?王老板找你!急疯了!上个月那笔账,烂尾楼那姓张的,人跑了!钱呢?窟窿谁填?王老板说了,这事儿是你经手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倒好,躲这儿揉起面团来了?”她嫌恶地扫了一眼这简陋油腻的铺子。

刘策没说话。他绕过桌子,走到莉莉面前。他比莉莉高一个头还多,影子罩下来。莉莉不由得后退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门框。刘策伸出手,不是打人,只是把她肩上滑落的一根廉价皮草吊带,用手指轻轻拨回原位。动作甚至算得上“绅士”,但他指尖的温度是冷的,眼神更冷。

“回去告诉老王,”刘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我刘策,从‘金豪’出来的那天起,就两清了。烂尾楼的账,谁经手找谁去。别再来这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莉莉惊疑不定的脸,“脏地方,别弄脏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莉莉的脸瞬间涨红,又褪成惨白。她嘴唇哆嗦着,想骂什么,最终却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注视下,一个字也没敢吐出来。她猛地一跺脚,高跟鞋差点崴了,狼狈地转身掀开门帘,冲进外面的冷雨里。

门帘晃荡着。刘策站在原地,没动。空气里残留着那股刺鼻的香水味,混着油烟气,令人作呕。

“小刘……”叶晚晴的声音从灶台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刘策没回头。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抹布,走到水桶边,用力地搓洗起来。油腻的水花溅起,他搓得很用力,指关节泛白,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这粗糙的布料里,从自己的手上,彻底搓掉。水声哗哗,盖过了外面渐渐沥沥的雨声。

几天后,天难得放晴。清晨四点,刘策像上了发条的钟,准时出现在面案前。和面,揉面,巨大的面团在他有力的臂膀下被反复摔打,发出沉闷的声响。昏黄的灯光下,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太阳穴滑下。只有在这重复的、耗尽体力的劳作里,那些阴魂不散的影子才似乎被逼退一些。

叶晚晴也起来了,在另一头准备馄饨馅料。两人默契地沉默着干活。空气里只有面粉的微尘在光柱里浮动。

突然,后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一个人影裹着深秋凌晨刺骨的寒气冲了进来,带倒了门边一个空泔水桶。

是阿飞。刘策以前在“金豪”手下最机灵的小弟。此刻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满是惊惶,像被鬼追着。

“策…策哥!”阿飞的声音劈了叉,带着喘不上气的嘶哑。

刘策揉面的动作没停,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汗水顺着他的眉骨滑下。

阿飞几步冲到面案前,双手撑着油腻的案板边缘,手指都在抖。“出…出事了!天大的事!”他急喘着,眼睛死死盯着刘策,像要确认他是不是还在眼前,“‘疤脸’…疤脸强!他…他出来了!”

刘策揉面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面团在案板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他继续揉,力道似乎更沉了些。

“刚放出来不到三天!”阿飞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他放出话了!悬红!五十万!买…买你一条命!”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绝望的惊恐。

灶台边,叶晚晴手里的不锈钢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馅料洒了一地。她僵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比阿飞还白,嘴唇哆嗦着,看向刘策。

刘策终于停下了揉面的动作。他直起腰,拿起搭在案板边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动作很稳。他走到旁边咕嘟冒泡的大骨汤锅前,揭开沉重的木锅盖。浓郁的白色蒸汽“呼”地腾起,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拿起旁边装葱花的小碗,手腕一抖,翠绿的葱花均匀地撒进翻滚的浓汤里。

“知道了。”他盖上锅盖,声音平静得像在说“油条炸好了”。

阿飞像被噎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策:“知…知道了?策哥!那是疤脸强!他恨你入骨啊!他找人就是这几天的事!道上都传疯了!你…你还在这撒葱花?!”

“不然呢?”刘策转过身,目光落在阿飞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上,“跑?”他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个没有成型的冷笑,“往哪跑?跑得掉吗?”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地上洒落的馅料和脸色惨白的叶晚晴,声音低沉下去,“这儿,是我的铺子。”

阿飞看看刘策,又看看地上的狼藉和失魂落魄的叶晚晴,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最终,他猛地一跺脚,带着哭腔:“策哥!你…你好自为之!”说完,他像来时一样,仓惶地撞开后门,一头扎进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

门晃荡着。后厨一片死寂。只有汤锅在灶上持续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叶晚晴慢慢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去捡地上的盆和散落的馅料。刘策走过去,也蹲下,沉默地帮她收拾。他的手很稳,捡起沾了灰的肉馅,丢进旁边的垃圾桶。谁也没说话。收拾完,刘策站起身,重新走到面案前,继续揉那团巨大的面。摔打声再次响起,沉闷,规律,一下,又一下。仿佛刚才那惊涛骇浪的消息,不过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

叶晚晴看着他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背绷得很紧。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地重新拿起一个盆,走到水池边,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盖过了心头的惊涛骇浪。

清晨六点不到,天边刚透出一点蟹壳青。雨停了,空气湿冷清新,带着泥土和落叶的味道。巷子里行人还不多,“平安早点铺”的灯光在薄雾中显得格外温暖。

刘策把刚炸好的一箩筐金黄酥脆的油条端到铺子门口,放在支起的简易长条桌上。油香顿时弥漫开来。他转身回后厨端豆浆桶。

就在这时,巷口雾气里,晃出一个人影。很高,很瘦,走路姿势有点僵硬,像关节生了锈。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领子竖着,挡住了大半张脸。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不紧不慢地朝早点铺这边走来。

刘策端着沉重的豆浆桶出来,正好瞥见这个人。脚步,身形,那种刻意隐藏却藏不住的阴冷气息……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穿了刘策维持了一早上的平静。他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同一秒!

早点铺门口那张唯一的、油腻的小折叠桌旁,坐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干净的红色小外套。她面前摊开一个画夹,正拿着蜡笔,聚精会神地画着。画纸上,一个圆圆的、金黄色的太阳刚刚画好,线条稚嫩却明亮。她旁边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显然在等妈妈买油条回来。

那个瘦高的身影,在离早点铺还有七八步远时,插在兜里的手猛地抽了出来!一道刺目的寒光瞬间撕裂了清晨稀薄的雾气!他骤然加速,像一头扑向猎物的饿狼,目标明确,直指铺子门口的刘策!速度快得带起了风声!

“啊——!”旁边一个刚买了油条的大妈吓得失声尖叫。

刘策的脑子在那一瞬间是空白的。身体的本能却比思维更快。他没有后退,没有去挡那直刺自己心口的寒光。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了那个坐在小桌旁、背对着杀手、毫无察觉、正低头给太阳涂色的小女孩身上!

“躲开——!”

一声嘶吼从刘策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凄厉!

他用尽全身力气,不是向后躲闪,而是猛地向前扑出!沉重的豆浆桶脱手飞出,“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上,滚烫的白色浆液四溅!他的身体像一堵墙,狠狠撞向那张小折叠桌!巨大的冲击力下,桌子瞬间侧翻!

小女孩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了出去,小小的身体像个布娃娃一样,扑倒在几步开外湿冷的石板地上。她手里的蜡笔飞了出去,画夹也甩脱了。

也就在这一撞的刹那!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把磨得雪亮的短刀,带着主人全部的狠劲和冲力,深深地、完全地没入了刘策的侧腹!刀柄甚至撞在了他的肋骨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巨大的冲力让刘策和那个瘦高的杀手撞在一起,又猛地分开。杀手踉跄一步站稳,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更深的狠厉,想拔刀再刺!

刘策却像感觉不到那致命的剧痛。他身体晃了一下,但硬生生钉在了原地!在杀手拔刀的瞬间,他那双沾满面粉、刚刚还在揉面的、宽厚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一手死死攥住了杀手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闪电般掐住了杀手的咽喉!

“呃!”杀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断的呜咽,眼珠暴突!他另一只手疯狂地去掰刘策铁箍般的手指,却纹丝不动!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电光石火。

“杀人啦——!”

“救命啊——!”

周围早起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惊恐的尖叫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刘策死死掐着杀手的脖子,把他整个人都提离了地面几分。杀手的脸迅速由红转紫,眼球凸出,舌头也伸了出来,徒劳地蹬着腿。刘策自己的侧腹,鲜血正疯狂地涌出,迅速染红了灰色的旧工装,滴滴答答,在脚下汇成一小滩刺目的红。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嘴唇失去所有血色,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油汗滚落。但他的眼神,却亮得骇人,像燃尽生命最后的火焰,死死钉在杀手因窒息而扭曲的脸上。

“谁……派你……”刘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掐着对方脖子的手又收紧一分。

杀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濒死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拼命地、艰难地、用尽最后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疤……强……”

刘策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似乎凝滞了一下。随即,那光芒如同耗尽了油的灯芯,骤然黯淡下去。掐着杀手脖子的手,失去了那股恐怖的力量,松开了。

杀手“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干呕,像条濒死的鱼。

刘策的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向后踉跄两步,后背重重撞在早点铺油腻的门框上。他靠着门框,身体缓缓地向下滑去。侧腹的剧痛此刻才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温热的血汩汩地涌出,浸透衣裤,顺着裤管流下,在脚边蔓延开更大一片刺目的红。

周围是惊恐混乱的尖叫、奔跑的脚步声,有人喊着报警、叫救护车。但这些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发黑。身体冷得厉害,控制不住地颤抖。

就在这时,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不远处地上散落的东西。是那个小女孩的画夹。画纸摊开着,上面画着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用金黄色蜡笔涂满的太阳。那么亮,那么暖。只是此刻,几滴浓稠的、鲜红的血珠,正巧溅落在画纸上,像几朵诡异而刺目的花,晕染在那轮金黄的太阳旁边,甚至有一滴,正正地落在了太阳的中心。

那红,那么艳,那么烫。

刘策灰败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他想笑。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嘴唇,形成一个扭曲而模糊的弧度。

“太……阳……”他翕动着嘴唇,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孩童般的向往,“真……暖啊……”

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眼睛半睁着,瞳孔里的光,彻底散了。视线却仿佛还凝固在远处那张染血的画纸上,凝固在那轮被血染红的太阳上。

“刘策——!!!”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撕裂了混乱的空气。

叶晚晴跌跌撞撞地从铺子里冲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刚洗好的葱。她扑到刘策身前,看着那大片刺目的、还在蔓延的鲜红,看着他歪着头、毫无生气的脸,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下去。她颤抖的手想去捂住那不断涌血的伤口,可那血那么烫,那么多,瞬间染红了她的手指、她的衣袖。

“不……不……小刘!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她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用力摇晃着刘策冰冷沉重的肩膀,泪水决堤般涌出,“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要好好活着的!你答应过的啊!你说要守着这铺子……你说要重新开始的……你怎么能……怎么能……”

她的哭喊淹没在周围嘈杂的混乱里。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呼啸着。人群被疏散开,有人试图拉开崩溃的叶晚晴。

叶晚晴死死抓着刘策冰冷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她抬起头,布满泪水的眼睛,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地、怨毒地盯向那个被赶来的警察死死按在地上、还在咳嗽喘息的瘦高杀手。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疤脸强……”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泪,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我要你偿命!我要你们……全都偿命!”

警笛声尖锐地切割着混乱的现场。穿制服的警察迅速拉起警戒线,疏散惊恐未定的人群。那个被按在地上的瘦高杀手,像条死狗一样被铐起来拖走,留下地上几道挣扎的污痕。有人试图把哭得撕心裂肺的叶晚晴从刘策身边拉开,她的手指死死抠着刘策冰冷的衣袖,指甲崩裂出血痕也不肯松开。

“别动他!你们别碰他!”她嘶哑地哭喊,像护崽的母兽。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巷口对面那栋破旧居民楼三楼的窗户。窗帘拉开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一张布满狰狞疤痕的脸隐在阴影里,像一块被砸烂又拼凑起来的石头。正是疤脸强。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早点铺门口那片刺目的狼藉,盯着地上那摊还在缓慢扩大的暗红血迹,盯着叶晚晴崩溃的身影,还有那个被抬上担架、盖上了白布的人形轮廓。

疤脸强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一边咧开。那不是笑,是肌肉扭曲牵动伤疤形成的怪异抽搐。他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像破风箱漏气,听不出是快意还是别的什么。他看了一会儿,猛地拉上了窗帘。房间里只剩下浓重的烟味和一片死寂。

担架被抬上救护车,车门“哐当”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声音。警车也呼啸着离去。巷子里的薄雾似乎更浓了些,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满地狼藉:翻倒的桌子、泼洒的豆浆、滚落的油条、还有……那张静静躺在湿冷石板地上的画纸。

金黄色的蜡笔太阳,被几滴浓稠的鲜血染得触目惊心。阳光似乎再也无法穿透这层粘稠的血锈。

叶晚晴被一个女警搀扶着,站在早点铺油腻的门槛内。她像被抽走了魂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泪无声地流着,目光空洞地望着救护车消失的巷口。她沾满血污和面粉的手,无意识地垂在身侧。

女警低声劝慰着,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单薄。

突然,叶晚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挣脱女警搀扶的手,踉跄着冲出铺子,冲到那张染血的画纸旁。她蹲下身,沾满血污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试图去擦掉画纸上那几滴已经半凝固的、暗红的血点。

擦不掉。

血已经渗进了纸纤维里,留下几块丑陋的、无法抹去的暗红锈斑,牢牢地覆盖在原本金黄明亮的太阳上。

叶晚晴的动作僵住了。她看着那再也擦不干净的太阳,看着自己指缝里同样洗不掉的血污。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跪倒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她没有再哭出声,只是把那张染血的画纸紧紧、紧紧地捂在了心口,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初升的太阳终于艰难地爬上了巷子两侧低矮的屋檐,吝啬地洒下一点稀薄的光。那光落在叶晚晴蜷缩颤抖的背上,落在她死死捂在胸口的染血画纸上,也落在早点铺门口那滩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刺目的血迹上。光很淡,没有丝毫暖意,反而衬得那滩凝固的血迹,像一块永远洗刷不掉的、丑陋的烙印,死死地焊在了“平安”两个字下面。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社区内容提示】社区部分内容疑似由AI辅助生成,浏览时请结合常识与多方信息审慎甄别。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艾美 哀姐姐 安诺皇 阿陈 阿轲 安小杰 安可 安吉拉 安吻 艾情 艾比 艾樱乐 安徒生 安婵 安柔 安雁 安妮 ...
    狸花不吃鱼阅读 2,593评论 0 3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故事内容纯属虚构,文责自负。】 陈年积案助逃生 我是一个捕风人,专门侦索世间万物的阴私...
    疯掉的蜗牛阅读 7,957评论 27 235
  •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个远房伯伯的口述 一 今天我要去配新的眼镜。 在我的记忆中,自上大学那年起,我已陆续换过...
    以观其妙阅读 8,084评论 28 219
  • 前言 Google Play应用市场对于应用的targetSdkVersion有了更为严格的要求。从 2018 年...
    申国骏阅读 64,909评论 15 98
  • """1.个性化消息: 将用户的姓名存到一个变量中,并向该用户显示一条消息。显示的消息应非常简单,如“Hello ...
    她即我命阅读 8,629评论 0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