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简书-妖怪来也
黑漆麻乌的山村夜晚,老屋子里透出了一盏油灯的如豆微光,将一对人影儿投射在纸糊的窗户上。
这爷孙俩愣是就着一壶老烧酒,一簸萁落花生葵花子,图仕墨听着图老爷子话说从头,把年轻时从造办处当差,到避世隐居在这山沟里的几十年经历,前前后后、短短长长地都絮叨了一遍。
起先,图仕墨还是精神百倍,听了个明明白白。可到了后来,许是因为赶路的疲惫,又许是因为烧酒上头,他虽是没睡着,但眼皮也止不住地打架,脑子是迷迷糊糊,硬挺着等到老爷子停了嘴,便一头栽倒,把爷爷换作了周公讲法论道去也。
第二天辞别周公一觉醒来,他瞪着眼珠子看着破败的顶棚,使劲儿回忆起昨晚的谈话,总算是搜索到了那段前半边儿清晰、后半边儿迷乱的记忆。
他想起爷爷说的,他原本是个包衣三旗佐领的家内匠役,因卓有天资,被派到内务府造办处当学徒。出师之后,赶上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因技艺出众且办事勤勉,被提拔为监造匠头。
从此后又埋头干了一二十年,技艺愈加炉火纯青,待到慈禧太后独掌大权,因监造出了以宣德炉为主的几样不寻常的东西,讨了老佛爷的欢喜,受到管理大臣和首领太监的垂青,竟然被破格擢升为掌库之职,手下一批能工巧匠荟萃周围,将朝廷里的一应器物打理得无不贴合上意,一时的恩宠,到达了人生顶峰,真是风光无限。
正要大展拳脚开拓一番天地,只可惜慈禧老佛爷寿限将至,重病缠身,眼看命不久矣。也不知是哪个朝廷大员抽了羊角风,拟了本奏章,说是老佛爷忒待见造办处弄出来的东西,殡天之后还要使用把玩,不仅如此,还要推陈出新,最好呢,连什么炉啊盏啊玉啊簪、瓶啊盒啊碟啊碗,等等一众能工造匠也一并带了去,在阴间宫殿继续伺候着,供她老人家驱使。
这消息一经透露出来,让图老爷子拐弯抹角给得了,琢磨来琢磨去,眼看着玉山倾颓,江河日下,想那匠人们身份低微,早晚被摆弄遭殃,还不如保条小命要紧,便义无反顾地通告给了手下大小匠众。
匠人们听说了,都人心惶惶、岌岌可危,一夜之间倒腿脚利索、四散奔逃了个干干净净。一伙儿齐心的,便跟着图老爷子七躲八藏地来到了这荒僻的山沟里。当时朝廷里自顾不暇,也没把这状况忒当回事儿,查了查,找了找,没有结果,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从那以后,几十年如一日的,以图老爷子为首的一群匠人,便在这避祸的山沟庇护所里扎下了根……
再后面的事儿,图仕墨就记得不是太清楚了。好像是爷爷给这一伙儿人分门别类来着,日子长了,各有心思,技艺也各有存废。然后呢,好像是这几年,有人在外面破了规矩露了手艺,竟被人找上门来,劝爷爷这个领头人,说是改朝换代了,要大价钱雇匠人们出去靠手艺混好日子。有几个被说动出山去了,爷爷却死活不去,闹到最后不可开交,胁迫之下竟然假作疯癫,好歹才算罢休……
——这些陈年往事,厚硬得像一床用了几年的老棉被,压在身上十分沉重。图仕墨体味起来,实在有点儿心累得慌。等到人清醒了,便一把掀开了被子下了炕。出门一看,见爷爷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图老爷子见他出来,站住了脚,盯着他看了老半天,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的。
图仕墨不明所以问道:“爷爷,您……您睡那么晚,又,又起这么早?”
图老爷子却郑重其事道:“孙子,你吃口饭,完了跟爷爷出去转转。”
“爷爷,咱上哪儿去?”
“不用问,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图仕墨跟在了爷爷后面,弯弯绕绕、不辨南北东西地跋涉一番。爷爷不言也不语,脚步轻健,只顾向前,图仕墨把力气也只好都用在腿上,卖力跟随,直走了一个时辰才停下了脚步。
爷儿俩置身的地方,是一处山阴僻野,四处了无人烟,荆棘树丛下,掩映着一座像是早就被人废弃了的棚院。图仕墨好奇走过去看,又见石墙后有几座小窑,以及散落周边一些不知名的破旧器具。
图仕墨诧异问道:“爷爷,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嗯,这地方啊——”图老爷子感叹道,“爷爷当年吃饭起家呀,就是靠的这些玩意儿!”
“您是说?难道这就是您熔……熔金铸器的作坊?”
“熔金铸器,呵呵,不错!”
“爷爷,您那让行家都打了眼的铜炉,就是在这种破地方、拿这些破玩意儿造出来的?嘿嘿,我怎么不信?”图仕墨一派天真道。
“哈哈,仕墨,这熔金铸器里的门道儿,你还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不相信的!我要是把那一道道工艺给你掰扯清楚了,便由不得你不信了!告诉爷爷,你愿不愿意听?”
“怎么不愿意?愿意呀!您快开金口吧!”
图老爷子定了定神,便如数家珍般道:“宣德炉的仿制,有一粗一精两种工艺。其一为翻砂法,较为粗劣简陋,其二则为爷爷所用之失蜡古法,整套工艺包括制图、雕蜡模、装浇口、上料、煮蜡、烘烤模、浇铸打磨和做旧等十多道工序,再往清楚里说,就是先用蜡制成模,再外敷焙烧材料,制成整体铸型,然后,通过加热将蜡化去,形成空腔铸范,再浇入铜汁,冷却后去掉多余的部分,经打磨处理,得到成型铸件,器物的形制、纹饰、铭文,可都是大有讲究——仕墨,你能听明白吗?”
图仕墨懵懵懂懂的只顾点头。
“……就拿上料来说,这手上的功夫特别讲究,浇多了料浆不得干,浇得太少又会破模……最难的还是火候和温度的掌握。不同的季节、气候,烘烤的温度都不相同,而一切全凭经验判断。做一只香炉啊,至少要耗时一个月左右,其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漏,否则一切推倒重来,若想成功,除了手艺,这天时与地利,也缺一不可啊!”
图仕墨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道:“爷爷,造件儿铜炉真要这么费劲?有没有省事点儿的?”
图老爷子笑道:“你当这玩意儿是天上掉馅饼啊!仿造古物是门技艺,岂止是这铸工一行儿,古时留下的老物件,无论金石、瓷陶、字画,哪一样仿造起来不是费时费力,不然,又怎么出得了以假乱真、精妙绝伦的品相?”
图仕墨一脸调皮道:“也是,也是!爷爷,我就跟您逗个闷子,嘿嘿!”
“你这小子!回头得让你吃点儿苦!”图老爷子不以为意,把手一挥道:“走吧!我领你再看看别的去!”
接下来的行程,更令图仕墨终生难忘。他跟着爷爷一路走去,遍访了这后山里的私密作坊。除了青铜器作坊,还有制陶的,烧瓷的,雕玉的,甚至还有仿造古书画的作坊,真是大开了眼界,看着一个个行家里手那样样精致的物件儿,赞叹唏嘘不已。
又有谁能想得到?在这偏远的山里,竟然隐藏着如此神奇!
那些作坊里的人,十之八九都与图老爷子熟识,一些年纪大的,许是当年一起避祸来的造办处匠人,忽然见到图老爷子现身,也是一脸的惊喜与默契。也有些年纪小的,看着就是师带徒,父带子的样子。图老爷子不停地观察着图仕墨的反应,看着他一副痴迷的模样,嘴边也时常露出一丝笑意。
夕阳西沉时,各家作坊里的人都被召集到一处,一起埋锅造饭,为着图老爷子和图仕墨的到来接风洗尘。爷儿俩受了感染,与众人欢声笑语,推杯换盏,异常开怀。
饮宴之后,图仕墨点起一堆篝火,爷儿俩醉意朦胧,围着火堆谈天。
图老爷子由衷感叹道:“哎!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仕墨,告诉爷爷,这一天下来,你觉得怎么样?”
图仕墨想了想道:“爷爷,您带我真是长了见识!他们这些人,都是一身好功夫,造的也都是好东西!不过,我说句话您老可别生气。孙子其实不太明白,就是觉得凭本事吃饭,有什么不可以的,为什么爷爷非要拦着别人发财,自己还装疯卖傻的拒人于千里,有那个必要么?”
“孙儿呀,爷爷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死脑筋,只是这辈子见了太多事情。仿造古物是把双刃剑,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招惹祸端、让人身败名裂。我那么做,都是为了让儿孙过个安稳日子,不能受了牵连,去蹚这要命的浑水——你爹呀,当初就是让我死活硬赶了出去的……”
图仕墨睁大了眼睛专注倾听着。
“……事到如今,爷爷也不想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大话。生造出来的东西也就罢了,尤其是那些个仿出来的东西,毕竟不是老物件,若是坏了规矩,走不上正路,一不小心就会昧着良心走歪门邪道儿……”
“……仕墨呀,可爷爷一天一天的老了,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手艺失传,心里到底也是不甘啊——”图老爷子从火堆中取出一段燃烧的树枝,举在空中接着道:“你看,就像这团火苗,等到树枝烧尽了,火也就灭了……”
图仕墨听出了弦外之音,忙道:“爷爷,孙子给它加把新柴禾续上,这火不就灭不了了?”
图老爷子目光深邃地看着面前的图仕墨,忽然问道:“仕墨,告诉爷爷实话,你真的愿意学咱这图家的祖传手艺?”
“愿意!绝对愿意!”
“嗯,你是个聪明孩子,爷爷有心教你,但你可一定要守规矩,万不能引火烧身。”
图仕墨忙双膝跪地,给图老爷子磕头道:“爷爷,我全听您的!”
爷爷那根燃烧的树枝,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声。图仕墨毫无惧色地双手接过,紧紧握在手中。两个人的脸膛,在火焰的摆动下呈现着无穷变化。
在这一老一少的胸中,此时此刻也应有团火焰,燃烧的更为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