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超市的冷饮柜,忍不住驻足,里面一层一层整齐排列着各式冷饮,七彩缤纷琳琅满目,口味也极其丰富,香草味、奶油味、黑咖啡、蓝莓味……我很少买,却总喜欢看一看。只要它们在那里,无论何时,想吃,总是有的。
我小的时候,冷饮只在夏天有。
天一热,就开始惦记,怎么还不做冰棍呢,已经夏天了。实在忍不住时,就跑到门房去看,有冰棍了吗?什么时候会有啊?只害怕自己消息不够灵通,耽搁了吃。
冰棍是厂里自己做的,做好了就放在门房卖。什么时候开始做没具体规定,总之是进入夏天后的某一天。每天做多少也没个定数,有时去早了还没做出来,去晚了又卖完了,大中午去肯定有,偶尔没有,门房师傅会告诉你,等一会儿还送呢。除了冰棍,还有雪糕、冰淇淋,口味都一样,浓浓的奶香味,不过形状不一样,冰棍长条形,雪糕宽扁宽扁的,冰淇淋盛在粉色的小碗里。口感也略有不同,雪糕含在嘴里会马上化掉,冰棍稍硬一点,可以咬着吃,冰淇淋比雪糕再绵密一些。
冰棍一般不用花钱买,厂里会给职工发冷饮票,比邮票略大一些,上面盖着蓝色或红色的戳,每次发好多张,隔三差五就发一次。一张蓝票可以领到好几根冰棍,红票能领更多,只有雪糕和冰淇淋要花钱。
除了发冷饮票,每天下午还会给正在上班的职工发冰棍,直接送到上班的地方,是给大家工作时消暑解渴的。不知道定量是多少,应该很多,或者大人们吃得少,经常把剩下的装在保温桶里带回家。我放暑假的时候,小姨让我去她那里取。每天中午午睡醒来,三点多一点,我顶着烈日出门,从生活区到厂区有好长的路。天热,外面人很少,柏油路晒得发烫,路两边花池里的花似乎也都安静下来,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地聒噪着。我默默地在树荫下独行,经过厂区门口,把小姨的名字在哪个车间报给门房大爷,大爷笑着朝我摆摆手,放行了。次数多了,大爷认得我,每次隔着窗户冲大爷笑一下,就进去了。有时小姨早在车间门口张望了,有时我要走到车间里去,里面有好多机器,还有一群穿着工服的青年男女。有的在机器前工作,有的围在一起吃冰棒、聊天,他们很会讲笑话,时不时就大笑起来,我却不大听得懂,呆头呆脑地看着他们很开心的样子。有人叫我的名字,有人叫小姨“你小外甥女来啦”。不知谁递给我一根,我接过来吃着,小姨将冰棍装在奶黄色的保温桶里交给我,我一路走着吃着回到家。
我吃冰棍很快,大大咬一口含在嘴里,奶油很快在舌尖上化开,凉、甜、浓浓的奶香,一根冰棒三下五除二就被我嚼着吃完了。吃得太快,舌头被冰得麻麻的,有时还会吃到一点点咸味,姥姥说,可能是盐放多了,或者没搅匀。我才知道,原来冰棍里要放点盐才能凝固住,我很喜欢这有奶香有甜味还有一点点咸的冰棍。
姥姥在幼儿园上班,中间能回家一趟,大概就是三四点钟的时候。那时我在做作业,或者在看电视。她会给我买雪糕,或者冰淇淋,先用探询的口气问我,想不想吃雪糕啊,要不你去买雪糕吃吧。并不等我回答,就掏钱给我。我觉得冰棍已经很好吃了,跟雪糕一个味,里面有好多奶油,冰淇淋我也并不特别爱吃。但姥姥总觉得价格贵的应该更好吃一些,我说不吃也只是小孩子的不好意思。不过我也很少有说不吃的时候。
姥姥不大吃冰棍,说,怕凉。偶尔想吃,只在上面轻轻咂一口,我说那样根本吃不到,要大大咬一口才行,她说我哪能咬得动。买回雪糕或冰淇淋的时候,让她吃,她还是说怕凉,不肯吃。我非要她吃,她也会吃一口,只轻轻一小口,就说“凉死啦”。有时,冰棍多,一时吃不完,化出很多的水,姥姥爱喝。我把冰棍放在搪瓷茶缸里,这样它们会化得快一些,能化好多的冰棍水。姥姥让我一次别吃太多,说吃多了肚子会疼。这话,我自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再说,我也不怕,也从来没有肚子疼过。家里的冰棍被我像嚼脆萝卜似的吃光啦。
从山里出来后,我才知道冰棍不仅有奶油味,还有很多很多别的口味。在乡间偶尔还能见到骑着自行车载个白箱子卖冰棍的,不过,我很少吃。外面的东西是要花钱买的,那时我已快上高中,也许因为年龄稍长,也许因为离开姥姥,没人当我是小孩子,虽然嘴馋,却学会了克制和隐忍。记忆中曾和同学吃过一次奶油冰棍,奶油太少,除了甜没什么味儿,还吃过一次自行车小贩卖的山楂冰棍,把我的嘴染得通红,我担心是色素染的。总体感觉都不大好吃,后来也就不那么馋了。
高中时有一阵很流行一种蛋筒冰淇淋,价格似乎也比别的贵,我是舍不得花钱买的。有次,姥姥来看我,我们在等车,路边有人摆个冰柜卖冷饮。
姥姥对我说:“你吃不吃蛋筒啊,我见小孩都爱吃这个”。
那一瞬间,我觉得姥姥似乎看洞悉了什么,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不吃”。
姥姥只管从口袋里掏出她的小钱包,说,“你去吃吧,姥姥给你钱”。
“你吃不吃”,我犹豫了一下,轻声说。
“我不吃,我怕凉”,姥姥说着,把钱递给我。
“那我也不吃”,我不肯接钱。
姥姥看着我,我看向别处。
“那买两个,咱俩一人一个”,姥姥把钱塞到我手里。
姥姥只轻轻抿了几口,等我吃完,把她那支又递给我,说“太凉了,我不敢吃,你把这个也吃了吧”。
姥姥八十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接到电话,我一路哭着回家。忘了如何去请假,如何到车站,倒了几趟车,回到老家,只记得一直哭。姥姥像被抽去筋骨般虚弱地几乎不能坐起来,她说她的喉咙像烧着一把火,想吃根冰棍。那是在老家农村,又是冬天,买不到冰棍。从城里买回冰棍时,姥姥已溘然长逝,她最终没能吃上一口。
那时我已上班挣钱,冰棍对我早已不是稀罕物,各种新式冷饮都尝过,却从来没给姥姥买过一支冰棍。她没说过,我也没想起来过。有些,她说了,我也记着,却没机会实现了。在姥姥去世的前几年里,妈妈和姨姨一直想让姥姥跟着她们生活,姥姥说她哪里也不想去,私下里悄悄对我说,以后她想跟着我。说这话时我还在上大学,我上班没多久,姥姥就去世了。
现在,我很少吃冷饮,怕凉,不敢吃,吃多了会肚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