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浮生绘

  一脚踏出校门,陷进这人堆里,才知象牙塔外的天地,竟是这般浑浊。谎言嗡营如夏蝇,虚伪的面孔厚过戏台上的油彩。心头翻涌着烦厌,却如陷身泥淖,挣扎徒劳。这便是唤作“成长”的东西——先是撕破幻梦,看清世道并非臆想中的干净;继而强忍着恶心,咽下从前绝不肯咽的腌臜气;末了,竟也麻木了,看淡了。谁不想挣脱这俗世的喧嚷?谁又能?

  世味的初尝,总少不了几记闷棍。疑自己无用,疑世道不公,心口拧着疙瘩,恨那些伤过你的人。可冷眼瞧瞧,这路谁不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趟?你的憋屈难受,旁人未必就松快。你切齿恨着的人,兴许压根儿没将你放在秤盘上。你道是撞见了天塌般的不公?细看,不过是浊浪翻腾时溅起的一星转瞬即逝的泡沫。

  学堂里,念好书便是金光大道,是唯一的正途。可踏入这泥潭般的社会,路便岔了,暗了。争一口食,光靠书本里那些硬桥硬马的“真本事”,不够!眼要毒,心要活,手腕要灵——这唤作“综合实力”。初来乍到的愣头青,只知抱着书本死啃,自然有用,是立身的根柢。然一旦撞上些窝囊憋屈事,书本立时哑了火,这才掂量出那“综合实力”沉甸甸的斤两。顶上的角力,早不是单比谁墨水喝得多了。

  真正叫人喉头哽血、暗骂娘亲的,倒非那些凭真本事堂堂正正压你一头的人——那输得心服口服。恼的是那些熟稔“水面下规矩”、专会“抄近道”的!他们不必硬桥硬马地拼杀,倒能窜得飞快。细究起来,他们也费力,只是那劲道使歪了:钻营关系,结党拉派,有时舍了脸皮,有时卖了情分,甚或押上些不便明言的物事。他们在“暗道”上费了心神,是非难断。只是那些守着正路、怀揣真本事却输给他们的,心头那股邪火,烧得人五内俱焚。输,非是本事不济,乃是这身本事在歪门邪道上使不出劲!这世道,它骨子里就这般拧巴!

  在这泥潭里扑腾久了,人与人的交情,也渐渐变了馊味。纯粹不掺假的交心?有,稀罕得像沙里淘金。厌恶这层裹着利益糖衣的“情分”?可不得不捏着鼻子认:它管用!没人会无缘无故拉你出泥坑。攀扯上人脉,便有了“人情”,也就多了几分渺茫的机缘。这是渡过那“潜流”暗河的一叶扁舟。“社交”绝不等同于“交心”,这般得来的“朋友”,当不得真。他们会在用得着你时“使唤”你,使唤狠了,伤筋动骨,人家眼皮也不抬,心知肚明:这“情分”值几斤几两?反过来,你也一般。话糙,理却冰冷如铁。世道本非泾渭分明的黑白,“正道”“歪道”的界限早被污泥糊得模糊。若真厌极那套“水下功夫”,一门心思走你的阳关道便是,总还有些残存的公道勉强撑着。不过,多少懂点那“规矩”,路确能顺当几分。实在不屑沾染,也须多睁眼瞧瞧,心里存个底,免得哪天栽了狠跤,还当是自己本事不济,白白憋闷至死。道不同,各走各路,谁也甭瞧不上谁。

  挨了坑,受了骗,心凉透了底,便觉得还是一个人干净。一个人,没背叛,没欺瞒,没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腌臜事。一个人,不必看谁脸色,想躺便躺,想坐便坐,图个清净。案头那支沉默的旧钢笔,倒成了最可靠的伴。冷硬的金属躯壳,吞吐着墨汁,在纸上刻下或深或浅的痕。它不欺,不叛,亦无所求。久而久之,心肠也磨硬了,似乎真不再需要旁人了。不就是一人食,一人行,一人呆坐,一人对墙自语,一人与这冰凉的铁笔相对无言么?惯了,便也那样。

  可人心呐,到底是个首鼠两端、永不安生的贱骨头!总有那么些瞬间,瞥见人家三五扎堆,笑语喧哗,你帮我扶,心里头便陡然空了一块,像被谁生生剜去一团肉。也向往那点灼人的热乎气。念头刚起,旋即冷笑:呸!咱不正是从那闹哄哄、黏糊糊的人堆里挣命逃出来的么?处久了生腻,伤透了生惧,真离了群又念那点旧——这般颠三倒四,在泥淖里反复折腾!

  人对那未得手或刚入怀的物事,总怀着一股子莫名的邪火,谓之“新鲜”!新玩意,新路数,新相好,但凡沾个“新”字,初时无不热得烫手,烧得人晕眩。待那邪火一熄,热浪退尽,剩下的多半是腻烦与弃绝。物件扔了,日子照旧,情分断了——这便是“新”字最寻常也最惨淡的收场。可叹人这畜生,最不缺的便是追逐“新”的劲头。唯有什么物事,熬过了新鲜劲儿褪去时那股厌弃的邪火,没被随手丢开砸烂,那它在你这混沌的心板上,才算勉强占了一星半点真地方。

  我抽屉深处,静静卧着一支钢笔,冷硬的躯壳已伴我四载寒暑。初入手时,也曾稀罕得紧,后来不慎磕掉块漆,顿觉碍眼,几欲弃之。陆陆续续又添了几支新的,亮锃锃地晃眼。可写来画去,纸上爬出的字迹,总不如那支旧的从手底流出的顺滑服帖。如今,这斑驳的旧物,反成了案头最趁手的老伙计。人在兴头或恼头之上,脑子是浑的,信不得。非得等那邪火熄透,热乎劲儿凉成冰碴,才照得见心底那点微弱的真念想。偶也嫌它老旧斑驳,可心里透亮:图的不过是它那点实实在在的好处,那点瑕疵,便也捏着鼻子忍了。这“情绪”的鬼把戏,不单指厌烦时的怒火,更包括得了新宝贝时那晕了头的狂喜——都不过是过眼烟云,风一吹就散。世上能让人咂摸出“还是旧的好”这滋味的,除去窖藏的老酒,大约只剩老友。老友是岁月这把钝刀子,一刀一刀,慢条斯理刻出来的,真心假意,早在那绵长而粗粝的刀口下,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确如陈年老酿,越品越有股子穿透这浑浊世相的力道。

  日子便这般拖着沉重的铁镣,蹒跚前行。该撞的南墙,该跌的深坑,一桩也躲不掉。切肤的痛楚,旁观的寒凉,荒草般的思绪在心头疯长蔓延。

  世间的道理,原不是靠枯坐空想得来。它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摔打、践踏与无言的沉默里,如同那支旧笔的尖,在粗粝的纸面上,硬生生、一点一点磨砺出来的。笔杆上剥落的漆皮处,裸露出的,是更本质的冷硬与韧劲——那是摔打中显出的真色,是浮华褪尽后沉下的底子。案头清冷,昏灯如豆,唯余这笔,以其沉默的躯壳与暗涌的墨痕,在这昏聩的浮世绘卷上,刻下一道道或深或浅、永难涂抹的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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