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宝论曰:
当初高祖宣皇帝(司马懿),以雄才硕量,应时而起,天性深沉,胸有城府,但又宽广而有容人之量;以权术统御万物,但又知人善任;于是百姓都认同他有才能,无人与他争锋,晋室大业,就从他开始奠定规模。世宗司马师、太祖司马昭,继承他的基业,铲除反抗,团结力量。到了始祖司马炎,就登基称帝。司马炎仁爱以厚下属,节俭以足国用,和睦而不放驰,宽容而能决断,疆域扩张,包含尧舜时的版图,颁布的年号,推行到八方之外的蛮荒之地,百姓富足,有“天下无穷人”的谚语。虽然还没到太平盛世,但也足以让人民安居乐业了。
武皇司马炎崩逝之后,陵墓上的土还没敢,变乱就已兴起,皇子们没有一个人能维护国家安定,公卿们没有一个人有能让人民瞻仰的品德,白天看起来像是伊尹、周公,晚上就变成夏桀、柳跖(跖,音zhi,春秋时鲁国大盗),国政辗转于乱人,禁兵外散于四方,镇守一方的大员,没有雄厚的军力;雄关要塞的守卫,脆弱得像一根草绳。戎人、羯人称帝,而两位天子却成为别人的俘虏。原因何在呢?就是因为武皇帝指定的继承人失去大权,托付的辅政大臣又所托非人,礼义廉耻不能得到声张,苟且卑污的行为太多!
基础宽广,就难以倾覆;根基深厚,才难以拔除;条理有节,就不会混乱;胶固黏结,则人心稳定。古代有天下的帝王之所以能长久,就是这个道理。周朝从后稷开始,就仁爱人民,经历十六代君主,传到周武王,才王天下而为天子。其积基树本,有如此之固。如今晋室之兴,其创基立本,与周朝就不同了。再加上朝中少有纯德之人,民间缺乏正直的乡绅,风俗淫乱邪僻,该引以为耻的,不以为耻;该尊崇尊敬的,不以为敬。学者崇尚老、庄,贬黜儒家六经;论者以空谈无为为境界,以实践力行为低贱;行者以狂放污浊为通达,以守信重诺为狭隘;升迁以巧取幸进为荣,以按部就班为鄙;当官以不问是非,文件看都不看就签字为高明,以勤政认真为可笑。所以刘颂屡次谈论治国之道,傅咸总是纠正奸邪作风,都被嘲笑为俗吏。而那些倚仗虚无旷放,没心没肺的人,却名重海内。如果像周文王那样,到了太阳偏西都还没来得及吃饭,像仲山甫(周宣王时的宰相)那样日夜不懈的工作,就被他们耻笑为像灰尘一样了!
于是毁誉与善恶之实相反,人人都奔忙于钻营和贿赂,有人事权的人,不是为官择人,而是为人择官;当官的人呢,只是为自己谋利。世族贵戚子弟,都破格提拔,不拘于资历次序。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刘寔写了《崇让论》,但无人反省;刘颂制定九级升迁制度,也不能实行。妇女不知纺织缝纫,纵情任性,有人忤逆舅姑,有人杀戮丈夫姬妾,而父兄也不治她的罪,天下人也不认为她有什么不对。礼法行政,于此大坏,“国之将亡,本末颠倒”,就是这种情况吧!
所以,看看阮籍的行为,就知道礼教崩驰的原因了;观察庾纯、贾充的争执,就知道高层公卿的邪僻了;再看平吴之后将帅争功,就知道武将们不能相让;想想郭钦的谋划,就知道蛮夷为什么要反叛;听听傅玄、刘毅的言论,就知道百官的污秽堕落;核对傅咸的奏章、鲁褒的《钱神论》,就知道贪赃枉法的行为是完全公开。
民风国事,既已如此,就算以中庸之才,守常之主来治理,还担心混乱,何况惠帝以放荡之德而君临天下呢!怀帝承乱即位,被强臣压制;愍帝在流亡之后,只是徒有虚名罢了。天下之势已去,不是命世雄才,已无法挽救了。
华杉曰:
干宝,是东晋史官,对西晋的这一篇盖棺定论,算是非常清楚了,特别是后面对阮籍、庾纯、贾充、郭钦、傅玄、刘毅、傅咸、鲁褒等人的论述,可见也不是到东晋才清楚,当时就很清楚,也有人大声疾呼,但是也都只能看着,最多喊一嗓子,没有任何办法。
实干为俗,空谈为雅。雅俗之争,是一种魏晋遗风,现在还很普遍,一件事咱们只论他干得成还是干不成,为什么讨论的焦点会到做法雅还是俗上呢?这是无能之辈的游戏。因为空谈的人没有任何工作能力,他只有把有能力办成事的人指斥为俗,才能维护他的权位。当这样的人多了,他们就结成一个战线,打击实干的人,形成一种对他们有利的价值导向。至于国家亡不亡,不是他们要考虑的。因为如果救亡救国需要以他们让位为代价,他们是不干的。最多是在眼看着马上已经要倒的时候,让干事的人出来顶一下,局势稍微稳住一点,他们马上就要恢复他们娱乐至死的乐园。
俗者,雄才贤能也。雅者,酒囊饭袋也。不撕碎“雅”的画皮,则国家无望。
13、
石勒包围乐平太守韩据于坫(dian)城,韩据请救于刘琨,刘琨新得拓跋猗卢的部众,想要以他们的锐气去讨伐石勒。箕澹、卫雄进谏说:“这些人虽然是晋民,但久在异域,还没有习惯于明公的恩信,恐怕难用。不如先向内收集鲜卑人的余粮,向外抢掠胡人的牛羊,闭关守险,务农息兵,等到他们服从教化,感动仁义,然后再使用他们,就没有什么功业不能完成了。”刘琨不听,动员全部部队,命令箕澹率步骑兵二万为前锋,刘琨屯驻广牧,为之声援。
石勒听说箕澹兵到,准备逆击。有人说:“箕澹士马精强,其锋不可当,不如引兵回避,深沟高垒,以挫其锐气,这是万全之策。”石勒说:“箕澹虽然兵多,但远来疲敝,号令不齐,有什么精强!如今敌寇刚到,我们怎能撤走?大军一动,又怎能中途折回?如果箕澹趁我们撤退而追击,我们的士兵逃跑溃乱还来不及,怎么让他们深沟高垒?这是自取灭亡之道!”立即将进言的人斩首。
石勒任命孔苌为前锋都督,下令三军:“后出者斩!”石勒占据险要地形,设疑兵于山上,又在前面设两支伏兵,出轻骑与箕澹交战,佯败而走,箕澹纵兵追击,进入埋伏圈。石勒前后夹击,大破箕澹军,缴获披甲战马数以万计。箕澹、卫雄只带了骑兵一千余人奔逃代郡,韩据弃城而走,并州震骇。
14、
十二月一日,日食。
15、
司空长史李弘以并州降石勒。刘琨进退失据,不知所为,段匹磾送信邀请他,十二月五日,刘琨率众从飞狐口奔往蓟县。段匹磾见到刘琨,非常亲重,与他结为儿女亲家,约为兄弟。石勒迁徙一部分阳曲、乐平百姓到襄国,设置郡守、县令,然后回师。
孔苌攻箕澹于代郡,杀箕澹。
孔苌等攻贼帅马严、冯䐗(du),很久不能攻克。司州、冀州、并州、兖州流民数万户在辽西,相互招引,不能安居乐业。石勒问计于濮阳侯张宾,张宾说:“马严、冯䐗并不是您的仇敌,流民都有眷恋本乡本土的心情,如今我们班师回去,选拔好的州牧郡守来招怀他们,则幽州、冀州贼寇很快就会肃清了,辽西流民也将相率而来。”石勒于是将孔苌等人召回,任命武遂县令李回为易北督护,兼高阳太守。马严的部众一向敬服李回的威德,很多都叛归李回。马严惧怕,出走,投水而死。冯䐗率其部众投降。李回将郡府迁到易京,流民来投奔他的相继于道路,络绎不绝。石勒大喜,封李回为弋阳子爵,增封张宾一千户,进位前将军,张宾坚辞不受。
华杉曰:
在复杂的局势中,一眼能识别出战略重点,找到决胜点,然后在这一个点上投入一个关键动作,就一举而解开满团乱麻,人人自顺,全局自定,就是张宾这样的天才吧!孔苌等血战不成,张宾撤出军队,换一个李回上任,就解决全部问题。石勒的每一步重大进展,都是张宾定计,可以说,没有张宾,就没有石勒。张宾是旷世奇才,绝不输给张良,只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运气,他遇到的是石勒,不是刘邦,所以在历史上没有那么大名气罢了。
16、
丞相司马睿听说长安失守,出师露营,身穿甲胄,传檄四方,定期北征。以漕运逾期,斩督运令史淳于伯。刽子手把刀在柱子上抹拭,想要拭去血迹,而刀上的血顺着柱子往上冲,冲到柱子末端二丈多高,然后再流下来。观刑的人都认为冤枉。丞相司直刘隗上言:“淳于伯罪不至死,请免从事中郎周莚等官。”于是右将军王导上疏引咎,请解职。司马睿说:“刑政处罚失当,都是我不明事理的缘故。”一概不予追究。
刘隗性格刚烈,当时名士多被他弹劾,司马睿又一概宽容,所以众怨都归于刘隗。南中郎将王含,是王敦的哥哥,因为家族势力强大,地位显赫,骄傲自恣,他保举的参佐及郡守、县令,多达二十余人,大多不称职。刘隗弹劾王含,文辞尖刻,上纲上线,事情虽然被司马睿搁置不理,但王氏一族对刘隗恨之入骨。
华杉曰:
司马睿根本无意北伐,假意表演一番也就罢了,还杀了一个无辜官员。这样的领导,可恨!
17、
丞相司马睿任命邵续为冀州刺史,邵续的女婿、广平人刘遐聚众于黄河、济水之间,司马睿任命刘遐为平原内史。
18、
拓跋普根之子去世,国人立其叔父拓跋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