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见到物语的时候,他正在阶梯教室里教椅子唱歌。
物语打了个响指,整个阶梯教室的椅子一起唱起歌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椅子们五音不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在锯木头。物语打了个响指,锯木头的声音停了下来。
物语说:不是这样唱的,你们再听我唱一遍。
我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排练了。我要打扫教室,你们能不能明天再练?
物语向我打了个OK的手势,对椅子们说:今天我们就练到这,你们回去勤加练习。
我说:最好不要练,晚上我睡这里。谢谢。
物语没有理我。他自说自话道:我是不是该给它们分分声部?
我说:它们最好闭嘴。
物语说:其实它们蛮有趣的,就是唱功差了点。
临走时,物语打了一个响指,微微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神秘。
晚上,我一个人打扫教室,关闭多媒体设备,熄了灯,躺在行军床上睡觉。我听到阶梯教室里有人窃窃私语。我划了一根火柴,借着微弱的光四处看,没有人。仔细听,那声音还在,咿咿呀呀的,像锯木头。
“嘿,别找了,是我们。”
我低头看了眼,跟我说话的是第六排的椅子,椅子背上写着069。
椅子069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我们在开座谈会。
我问:你们每天晚上都开座谈会吗?
椅子032说:每天都开,只是你听不到。只有物语者,才能让我们的声音被听到。物语临走时的那个响指,就是这种魔法。
我坐在椅子016上,听它们说话。
椅子043说:白天坐在我身上的胖子,上课时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屁,差点没把我震碎。我也是醉了。
椅子044说:吃屁也能醉?
椅子053说:我比你还惨,我吃了屎。
椅子052和椅子054惊叫一声,唯恐躲之不及。但它们都被固定在地板上,只听到咯吱一声,没见它们躲开。
椅子053接着说: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吃的是鼻屎。一个小姐姐上课趴在桌子上抠鼻屎,抠完偷偷抹在椅子背上。那么漂亮的小姐姐,竟然做这种事情。
椅子053的话引发了大家的八卦之心,纷纷爆出猛料,我在第一排听得津津有味。
椅子022说:你们知道吗?今天坐我这的小姐姐,穿的可是丁字裤,一不舒服就扭屁股,估计是第一次穿。
椅子061说:这算什么,一个小姐姐坐在角落里玩跳蛋,两条大白腿紧夹着反复摩擦,弄得我咯吱咯吱响,大家还以为椅子坏了呢。
椅子079说:坐我这的小哥哥,看着小电影撸管子,最后全弄069身上了。啊哈哈!
说到这个话题,后几排的椅子明显比前几排的更兴奋,更有料。椅子016轻声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上课坐我这的姑娘?
我问:为什么这么问?
椅子016说:因为你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坐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
她叫莎莎,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家庭也好,好多人追她。我配不上她。我已经很努力地学习,但成绩不好不坏,考研无望,就业困难。母亲去世后,弟弟被送去寄宿学校。父亲游手好闲,整天抽烟喝酒赌博,不再给我生活费。我开始勤工俭学。
我每天晚上十点打扫阶梯教室,关闭多媒体设备,第二天早晨六点准时打开教室门。每个月我能拿到学校给我的200元工资。晚上回宿舍的时候很晚,舍友大都入睡。我虽然轻手轻脚,但还是会打扰到他们。很多人对我不满。
有时我在宿舍门外听到他们互相调侃、互相打屁,一片欢声笑语。但当我推开门,宿舍就会安静下来。那时我才知道,他们不是对我不满,而是讨厌我。我从跳蚤市场买了张二手行军床,搬到阶梯教室去住。
椅子016问我:你为什么不追她?
我说:能远远地望着她,我已经很开心。
我趴在桌子上,闻到丝丝清香,一定是莎莎留下的。我深吸一口,沉醉其中。
椅子016说:这体香不是她的,是我的。
第二天,我跟物语一起教椅子们唱两只老虎。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我告诉他,我要在莎莎的生日派对上为她唱这首歌。她的生日派对一定会在阶梯教室里举行,到时候我会提前为她扎好气球和彩带。
物语问:你为什么不唱首情歌呢?
我说:我怕别人误会。
物语说:让大家以为你不喜欢她,这才是误会。
我说:其实,我也不会唱别的歌。
我和物语练习两只老虎一直到很晚。睡觉的时候我小声哼着歌,我听到椅子们跟我一起哼唱,我感到很温暖,很踏实,像躺在妈妈的怀里听她唱着摇篮曲。那天晚上,我觉得不那么孤单了。
2.
莎莎生日那天没来阶梯教室。她穿前黑色的过膝长靴、白色的短裙,化着浓浓的烟熏妆,跟几个男生拉拉扯扯,坐进一辆红色跑车。她去酒吧庆生。我没有跟去。那样的酒吧我去不起。
我把阶梯教室里的气球一个个摘下来,“哧”的一声把气放掉。放掉气的气球软塌塌,跟我一样。
物语说:放气跟放弃同音,不吉利。我们热闹热闹。
说完,他把一枚大头钉给我。我和他一起扎气球。开始的时候,每听到气球爆炸的声音,我都觉得自己的心跟着一起碎了;后来听着声音像鞭炮,很热闹。
我想到过年,想到全家人一起吃饺子。那时候妈妈还没死,爸爸喝酒喝到脸红扑扑的就不敢再喝。我和弟弟在院子里放鞭炮。妈妈在屋子里喊:别玩了,快来吃饺子。
物语打了一个响指。我听到每个气球破裂的时候,它们都会喝一声“妈妈”。当我扎爆最后一个气球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我问物语:酒吧是什么样的?
物语说:就是喝酒的地方。
我说:我也想喝酒。
物语说:好,我们也喝酒。
我和物语在学校门口买了啤酒和散装花生米。啤酒是本地产的,1块钱一瓶,喝完空酒瓶送回去还能换2毛。花生米是五香的,放在嘴里很脆。
晚上,我不敢在阶梯教室里开灯,怕被老师发现。我点了一支蜡烛,用白纸罩起来,只留一点微弱的光。我和物语坐在蜡烛旁边喝酒。我把自己的平时喝水的杯子给物语,自己则把暖瓶的盖子拿下来当酒杯用。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干了;倒上,又干了。连喝两杯之后,我觉得头有点晕晕的。
物语说:我们不用杯子,用杯子容易醉,我们直接对嘴吹。
我问:为什么?
物语打了个响指。我听了酒瓶和酒杯的故事。酒瓶爱上了酒杯,人们把酒瓶里的酒倒进酒杯,用手摸着酒杯的身体,用唇吻她。酒瓶很伤心,他的心里苦,所以从酒瓶里倒出来的酒也会变苦。苦酒最容易上头。
心里苦也会醉。原来,妈妈死后,爸爸一直都是醉的,哪怕在他不喝酒的时候。
3.
辅导员乔迁新居,物语劝我帮他搬家。
我说:为什么?
物语说:其一,他是你的老师,虽然他没给你上过课,一年也见不到几回,但老师就是老师;其二,我们班的贫困生助学金发给谁他说了算。
为了实现其二的目的,我在心里默念着其一的原因。我决定帮辅导员搬家。
晚上,椅子们给我瞎出主意。前排的兄弟认为我应该穿得漂亮一些,给辅导员留个好印象;后排的兄弟认为我应该打扮得寒酸一些,获得辅导员更多的同情。他们互不相让,争吵不休。我躺在行军床上睡觉,没有搭理他们。因为我只有一件冬衣,没有选择。
第二天,我戴着劳保手套和一顶破帽子去给辅导员搬家。手套是我软磨硬泡从后勤大爷那里借的。我承诺当天归还,并用自己的校园卡做抵押。
我敲开辅导员的家门,辅导员没有认出我。同学们正在客厅里聊天吃水果。
我说:我,我是3班的,我来帮您搬家。
辅导员愣了一下,说:家具上周就搬来了,你进来坐吧。
我戴着劳保手套走进屋子,不知道是不是该换拖鞋。想来也没有那么多拖鞋可换。我看见莎莎穿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站在落地窗前跟另外一个女生谈论窗帘的花色,对窗帘赞不绝口。
五个男生坐在地板上打扑克,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没抬眼;四个女生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叽叽喳喳找醋要盐,热闹得像过年;班长和团支书忙着给同学们倒水拿水果,殷勤得像主人。其他同学散落在房间各处,脸上无不写满乔迁新居的喜悦。
沙发旁堆满着礼物,有红酒、十字绣、油画、鲜花、茶具,还有咖啡机等电器。这些都是同学们带来的。而我只拿来一副劳保手套。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辅导员说:随便坐,一会儿大家一起吃饭。
我说:我,我做点什么吧?
辅导员笑了笑,说:真没什么你能做的。要不你把储藏室的书搬上来吧,我看你戴着手套。
我到储藏室搬书。藏书堆满了半间屋子,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搬到书房,摆在书架上。我故意干得很慢,好让自己一直有事情做。当我把所有的书到摆上书架之后,我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它们,用手轻轻地抚摸书背。物语走进书房,在书架前打了个响指。书开始说话。
《百年孤独》显然孤独了很久。它先开了口。
《百年孤独》说:他爱的是我的身体,而不是我的灵魂。
我把它从书架上拿下来,轻轻打开。它“嗯”了一声,好像有些疼。里面是崭新的,第一次打开。我翻了几页,里面的名字让人眩晕。我赶紧把它放回原处。
在它身边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说:同意。
《佩德罗·巴拉莫》发出了一声冷笑。博尔赫斯全集还包着塑料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对这样的讨论很不屑。《小王子》和《月亮与六便士》正在抱怨,说自己不应被如此对待。《2666》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罪有应得。《盗墓笔记》和《鬼吹灯》吵了起来。《冰与火之歌》自说自话,说想看《权力的游戏》。四大名著在互相吹捧,《金瓶梅》说着风凉话插科打诨。
最后,精装版的四书五经在精致的木盒里说:都别吵了,我们要牢记使命。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我听到班长招呼大家吃饭的声音。我不想多待,假装下楼搬书,拿着劳保手套偷偷离开。回到学校,我用劳保手套换回自己的校园卡。我没有去食堂,而是跑去图书馆。我有几本书要借,很急。
在有书的日子里,我不那么想莎莎,也很少想起妈妈。想莎莎的时候,我坐在椅子016上读书;想妈妈的时候,我会抱着被子。
那段时间我没有见到物语。偶尔想念他。
4.
再次见到物语时,他在帮我证明清白。
思想政治考试泄了题。思政老师说,她的U盘在阶梯教室里丢了。我说我没见过老师的U盘。舍长说我一直住在阶梯教室里,说不定就是为了偷偷拿点东西。班长也说我的嫌疑最大。莎莎是学习委员,系主任最喜欢她,也最相信她。
我对莎莎说:你相信我,我没拿U盘。
莎莎朝我点点头,然后转身对系主任说:我相信我们系的学生都是好学生,但老师更是最优秀的老师,泄题的事肯定不能赖老师,我觉得……
系主任说:只要你勇于承认错误,有担当精神,此事便不再追究。你可以继续在阶梯教室住下去。如果你家庭确实困难,系里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帮你申请助学金。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不!因为我没拿!
我冲出教室,一路飞奔。我在校园里大喊“物语”、“物语”。我要找到他,让他帮我作证,还我清白。班长和其他几个男同学追上我,把我带回了教室。我没有找到物语,我的人生完了,我的档案里将永远都会有一个污点。同学们将更加瞧不起我。
曾经,我贫穷,但不下贱。而现在,他们说我下贱。
当我再回到教室的时候,我看到物语正在跟系主任解释什么。虽然听不清,但我看得出物语说话的时候理直气壮,很自信。他肯定能证明我是无辜的。
系主任看到我,摇了摇头,直叹气。物语在我的面前打了个响指,然后消失了。我知道,他已经做了可以做的一切。
我走上讲台,对着空荡荡的教室喊:椅子们,我需要你们证明我的清白。告诉他们,我没拿!
椅子们没有反应。我对着它们大喊,它们沉默着。我用力拍,使劲摇。它们一声不吭。我歇斯底里,又踹又打,它们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在锯木头。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起唱起歌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系主任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吼道:吴宇,你闹够了没有!
5.
我被勒令休学。校医院开了证明,说我有病,要在家里静养。其实,家里是最不安静的地方。每天晚上,我都在父亲摔酒瓶和谩骂声中入睡。我抱着被子,偷偷哭泣。
我打了一个响指。被子轻声对我说:吴宇乖,不哭,妈妈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