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越过山岗,欣然来到我面前;宽舒胸怀,莫把诸多尘事牵挂。独自来吧,一路上时刻把我思念;让我在整段旅程中,予你最真诚的作伴。
那年我十六岁。那时,我夏季常去那里散步玩耍。村外有一大片野地,或许是本县境内最适合休养生息的地方。途中总是经过一座别墅式样的楼房,看起来无人居住,宅院不大,但附加着一个漂亮的小花园。我每次路过这座楼房时,几乎都赶上晚霞烧的正旺的时刻,楼房像是出来晒太阳的年迈的盲人,门窗都紧紧的闭着。
一天,在野地上遇到了几只可爱的的小狗,我不知不觉的多和它们玩了一会儿。整个白天都阴沉沉的,所以当我到达那座楼房时,天色已经早早地暗了下来,月亮也已经高高升起。我顺着花园的外墙走……四周非常寂静……
夜空呈现着柔和的幽蓝色,一束束朦胧的月光从枝条间泻下来;每棵小树都把一个淡淡的,斑驳的影子投射到泛着银光的草地上,像是让影子作伴,顾影自怜。 一切都沉浸在昏昏然的睡意中,甚至是空气,也不稍飘动;只是偶尔颤抖一下,又激起层层涟漪,向整个空间荡漾而去……这气氛使人感到它蕴含着一种莫名的渴望,一种难以名状的痴想……周围的一切无不睡意朦胧,但又像是都在挺直身子静静地翘首仰望,等待着什么……这个迟迟没有入睡的温馨的夜晚到底在等待着什么呢?
它在等待着声音:这敏感的静谧是在等待着一个生命的声音;然而一切都沉默不语,夜莺也没有歌唱……而另一些微乎其微的声响——突然掠过的昆虫的嗡响,以及田垄里穿来的蛙鸣,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我的心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所陶醉,像是期待着什么,又像沉浸在昔日幸福的追忆中;我不敢稍有动作,生怕打破了这一份宁静。我蓦然注意到那座楼房的两扇窗子向外透着光。突然房子里传出了钢琴声,响起一个和弦,颤抖的音波向四周荡漾开……敏感的空气立即发出响亮的回声……我不由得浑身一抖。
随着和弦,接着穿来了女人的歌声……我贪婪的、聚精会神的听着……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我的惊讶呢?在梦里,我也曾经听到过同一个声音唱的这同一支歌……是的,是同一个声音……
在梦里,橘红色的梧桐灯矗立在街道两旁,我像是想要去向哪里,经过一间厢房时,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我不知道是什么歌,但我深深感到这歌声中包含着某种执意的召唤,充溢着音乐语言表达的热情而欢快的期待,致使我不由得收住脚步,仰起头倾听。百叶窗里透出微弱的光,地板上穿来脚步声,一扇百叶窗上的光条消失了——屋里有人走到窗前,倚在窗上。我后退了两步。忽然,百叶窗“砰”的一声打开了,只见一位身材苗条,白装素裹的少女敏捷的从窗里探出美丽的脑袋,朝我伸出双臂,问道:“是你?”。我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就在那一瞬间,那陌生女人轻轻惊叫了一声,急忙缩回身去;百叶窗又“砰”的一声关上,房间里的等似乎也被熄灭了。我木然伫立在原地,好久没有清醒过来。虽然她的脸只是在我面前迅速的闪了一下,我无法立即记住它的每一个具体特征,然而它留给我的印象却无比强烈而深刻……皎洁的月光下她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发出的是何等娇娆俏丽的闪光,那半披在丰腴肩头的缕缕青丝形成的又是何等沉稳庄重的波澜啊!她那略微前倾的娇柔体态中包含着多少羞涩的温存,我仍然默默注视着厢房里的动静,同时心里还抱着一种愚蠢的疑惑与期待。我聆听着,聚精会神……梦境大致如此。
和梦里一样,这次也是在夜晚;和梦里一样,这次歌声也是突然从一间透着灯光的陌生的房间里传了出来;和梦里一样,我又是独自一人。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我想,这不会还是做梦吧?莫非那窗户还会打开?难道还会有个少女从窗里探出头来?窗户果然打开了!窗口果然出现了一位少女!我马上认出了她,尽管这是刚好有一层薄云遮住了月亮。这的确是她,是我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少女。但这次她未像梦中那样伸出双臂,而是静静地两手抱着肩,两肘支在窗台上,默默的凝视着花园的某个地方。不错,是她,是她那双眼睛。此刻她也是白装素裹,只是身材比梦中的显得更为丰满。她浑身透着一种爱神的自信和安详,仿佛受到抚爱的美神在唱着凯歌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凝视了很久,然后扭过头朝屋里看了看,猛地直起身,关上窗户,不一会儿房间里的灯便熄灭了。
当我清醒时,我应该承认,这是在相当一段时间后。天色很晚了,我想我该回家了。走出很远之后,忽然听见前方有汽车的引擎声,车灯也随即照来,一辆轿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驾驶座是个年轻男子,他迅速回头看了看我,我同时也注意到了他,高挺的鼻梁,还有修整的很漂亮的发型。那车朝向住宅的方向驶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久久未能入睡。我不断地向自己提出问题。杂乱无章的思绪使我很晚才睡着,入睡后还做了各种各样奇怪的梦……仿佛我自己置身在一片荒漠里,像是中午,天很热,忽然,我看见眼前晒得滚烫的黄沙地上有个大黑影在奔跑,抬头一看,原来是她,他正在空中飞翔。她穿一身白,背上还有两个很长的白色翅膀。她招手叫我,我冲上去追她;但她轻快的向前飘行,我却无法离开地面,只是突然向上伸出一双贪婪的手。越飞越远的她向我告别:“你为什么没有翅膀呢?”她朝太阳飞去,太阳在颤抖,在欢笑,太阳向她撒出无数条金色的丝带,那些丝带已经把她紧紧缠住,她开始在丝带中慢慢融化。于是我发疯似的拼命对她喊叫:“那不是太阳!不是太阳!是个冷血的大蜘蛛!是个无赖!”声音却苍白无力……如同堂吉诃德一生都在寻找杜尔西内娅,我正在寻找她,忽然长矛刺进我的胸口,我翻倒在地,她小心翼翼的走到我身旁,俯身看了看我,轻蔑的一笑,说:“对,是他,就是他,正是这个小丑!是他想打听我是谁。”长矛继续向我内心深处刺去……
我一整夜都没有睡好,次日天不亮就起来了,朝那座庄园走去。我急不可耐,当东方刚刚燃起朝霞时我已经来到那熟悉的大门前。宅院里的一切还都沉浸在清晨的酣梦中。我等待着,心里烦躁不堪。我在露湿的草地上来回踱步。不一会儿,门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昨晚的那个男子,凭他高挺的鼻梁我认出了他。他牵着她的手,静静地走到门外,谁也没说话。她的头仿佛由于某种心情的重负而低垂着,两只为睫毛半遮住的深邃的眼睛里闪着柔润的金色的光,捉摸不定的,心灵深处的欢快所涌出的微笑在她的唇边荡漾。我不仅有时间观察她,同时也观察了那个男子,他体格匀称,长得很英俊。他大胆而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他正在欣赏她,神情中透漏着隐隐的自豪。但是他,这个恶棍,只是在欣赏她,只是对自己感到心满意足,却并非为她所深深打动,他的内心没有感动,确实是内心未受到触动。实际上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这般忠贞不渝的爱,须是多么美好的心灵才能使另一颗心感到如此幸福啊!坦率的说,我有些妒忌他。他们两人乘车离开,穿过田野,驰骋在金色的远方……
我伫立凝望……许久后缓步走到树林里马上用手捂住双眼坐在树根上。我曾发觉:每逢遇见陌生人时,只需闭上眼睛,那生人的面孔便会浮现在眼前。谁都可以在大街上验证我的这一体验越是熟悉的面孔,你越是不容易想象……至于自己的面孔,则更是想象不出来。此时我心里已经没有原先那种焦躁不安的疑惑了,它已经被一种模糊的羞耻感和悲哀以及妒忌所替代……
我开始在附近打听关于她的消息。她已经订了婚,那个男人就是她的未婚夫。她家已经搬到城市去了,那个男人也是大城市的人。以后应该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农村。
过了很久。关于那陌生女子和她未婚夫的回忆,关于我和她巧遇的回忆,仍然不时浮上脑海,它纠缠不休,像午后的苍蝇,十分讨厌,怎样也赶不走……至于那座楼房,只要一想起它,我就觉得仿佛它正从那窗子后面狡猾而笨拙的瞧着我,像是挑逗的对我说:“你还是什么也没打听到吧!”
三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不得不离开农村,去城市上了大学。在同乡聚会上,有认识她的人,然而结果和我一样——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
又过了一年。入冬以后,各处都开始举行各种晚会。一天晚上,我从一个朋友家出来时已经过了十点钟。我感到心情有些压抑,便决定去俱乐部看看假面舞会。我在舞场的连廊里徘徊了很久,脸上露出一副心灰意冷、听天由命的神情。偶尔,也有穿化妆斗篷,蒙着可疑面网的女人尖声尖气的对我说句什么,我便开个玩笑似的敷衍过去。过了一会儿,我实在觉得无聊至极,头也胀痛起来,便决心离开那里回家去。可是,这时,我发现一位倚在柱子旁的,穿黑色化妆裙的女人。一看见这个人,我便立即停住,转身向她走去。马上认出了她,通过她透过面具漫不经心投来的一瞥,也是由于我听从了自己心底突然发出的一种神秘的声音的指使……我确实认出了她。她一直倚着柱子,一动不动。她的整个姿态显得那么绝望和痛苦——像是一幅画,表现着忧伤;形单影只,倚着这冰冷的墙。
我绕到她背后,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喊着她的名字。
她的身体一抖,敏捷的转过来面对着我。我们四目相识,距离是那么近,以至于我能看清她那由于惊讶而扩大了的瞳孔。她疑惑不解的看着我。
我向她讲述了我看到她的所有情形。
她稍微退后一步,用惊奇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了声:“咱们走走吧!”,便快步走出大厅。我跟着她走出去。
我们默默地走着。我无力表达同她并肩走在一起时的感受。好像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忽然变成了现实。又恰似伽兰忒娅的雕像在屏息凝神的皮格马利翁面前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从基座上走了下来。(皮格马利翁是希腊神话中的雕塑家,他雕塑了一尊美丽的少女像,命名伽兰忒娅。他深深爱上了这座雕像,日夜守护陪伴。爱神被他的真情所感动,赋予雕像生命,伽兰忒娅从基座上走了下来,二人结为夫妻。)我已经不敢相信自己,兴奋的喘不过来气。
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她终于在一个长凳上坐下。我坐在她旁边。
她慢慢的转过头来,认真的看了看我,问道:“是她派你来的?”她声音微弱,显得疲惫不堪,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不……不是他派我来的”,我讷讷的说。
“你认识他?”
“认识”我故弄玄虚高傲的回答。我想把她期待的角色扮演下去。
她将信将疑的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垂下了头。
“我全都知道……”我说。
“我看你有些面熟……”她仔细的审视着我。
“不对,你不认识我。”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用肯定的语气说。
我十分清楚,应该利用这个良好的开端继续向前推进。但是,我当时是那样激动,这次意外的相遇让我窘迫不安,心乱如麻,以至于我根本讲不出任何别的话来。何况实际上我也不了解任何其他情况。我觉得头脑变迟钝了,最初我在她眼中是个无所不知的神秘人物,现在却迅速变为一个只会傻笑的傻瓜……可是,我又别无他法。
她抬眼看了看我,敏捷的站起身想走开。
这对我未免太残酷了。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急忙说:“请您坐下,请听我把话说完。”
她想了想,又坐下了。
我毫不犹豫,毫无保留的一口气全都向她说明了。
“现在,你全都明白了”讲完那些事后我又说,我不希望给你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但是见到你不为你所倾倒是不可能的……请你相信,我不是什么坏人;也请你原谅,我这样做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哪怕是极为短暂的注意。
它安静的听完了我这番杂乱无章的叙述,一直低垂着头。“那么,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她终于开口了。
“我?……我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我这就很幸福了……我非常尊重你。”
“果真?可你之前一直在寻找我……”她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不过,我也不想责怪你。谁处在你的地位都会这么做的,何况,机遇也给了你某种权利要求我也坦诚相见。我要说的是:我绝不是那种自以为未遇知音的不幸女人,那些人到处参加假面舞会,是为了向任何萍水相逢的男人絮叨自身的痛苦,她们需要的是男人们充满同情的心……我可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这颗心已经死了,我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彻底埋葬它。”
她的声音中包含着一种可怕的东西。
“可是,那个人,也就是你看见同我一起的那个男人,却把我抛弃了。”她挥了一下手,沉默片刻,问道:“你确实不认识他?没见过面?”
“一次也没有”
我们两人都不言语了。我觉得十分难堪。我坐在她身旁。这个女人的形象曾经无数次驰骋在我的幻想中,曾经那么使我痛苦、兴奋、激动,然而,此刻我坐在她身边却感到寒冷,感到心情沉重。难道,这次相遇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与她之间隔着一道深渊,今宵一别难道就永远不能再见了?她坐在那里,一副冷漠的,漫不经心的神态。我理解这无法治愈的创痛所产生的冷漠,懂得这无可挽回的不幸所导致的对一切的漫不经心!其实,时间对她似乎并没有产生人和作用,她还素初见时的那般娇嫩。然而,从她那里袭来的却是阵阵凉气,仿佛我身旁是一尊雕塑,伽兰忒娅有回到他的基座上去了,她永远不会再走下来。
忽然,她挺直身子,朝前方看去,站起身来。“快挽住我的胳膊!”她对我说,“咱们快走,快点!”
我们回到大厅。她走得很快,我勉强跟上她。她在一根柱子旁停下,低声对我说:“咱们在这里等一等。”
“你是在找人?”我问。
但她根本没听见我说话:她正以专注的目光凝视着人群,她的一双黑色大眼睛射出严峻恐怖的光芒。
我转过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下子全明白了:走廊里正有个男人走过来,就是当年和她一起的那个男人。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几乎没有一点儿变化。一双棕色的眼睛还是那么快活,悠然自得,充满自信。他正挽着一个穿化妆斗篷的女人慢步走过来,魁梧的身体向前略微躬着,边走边向那女人讲述着什么。走到我面前时,他忽然抬起头,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挽着的她。他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很可能是认出了她那双眼睛。只见他微微眯起眼,一个能觉察的、粗鲁得令人难堪的冷笑从他唇边掠过。他俯身对他的女伴耳语了两句,那女人马上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两人一眼,然后轻笑一声。他微微耸起一边的肩膀,那女人撒娇地倚到他身上。
我转过脸看她。他仍在盯着那对逐渐远去的男女的背影。突然,她从我手中抽出胳膊,猛地向大门口奔去。我刚要跑上去追她,她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使我不由得向她鞠了一躬,留在原地了。我明白,此时追她既不礼貌,也不明智。
我回到家中。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假如我知道她所爱的人的姓名,我也许终究会了解到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没法这样做。就像是,她最初是在我的梦中出现的,现在也像梦一样飘了过去,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她永远的消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