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卷第一百零五
晋纪二十七
公元383年——384年
共2年。
烈宗孝武皇帝上之下
太元八年（公元383年）
1、
春，正月，前秦骁骑将军吕光从长安出发西征，以鄯善王休密驮、车师前部王弥窴为向导。
2、
三月二十八日，晋国大赦。
3、
夏，五月，桓冲率众十万伐秦，攻打襄阳；派前将军刘波等攻打沔北诸城；辅国将军杨亮攻蜀，杨亮攻拔五座城池，进攻涪城；鹰扬将军郭铨攻打武当。
六月，桓冲别将攻万岁、筑阳，攻陷。
秦王苻坚派征南将军、巨鹿公苻睿，冠军将军慕容垂等率步骑兵五万救援襄阳，兗州刺史张崇救援武当，后将军张蚝、步兵校尉姚苌救援涪城。苻睿驻军于新野，慕容垂驻军于邓城。桓冲退屯沔南。
秋，七月，郭铨及冠军将军桓石虔在武当击张崇，虏掠二千户人家南归。巨鹿公苻睿以慕容垂为前锋，进临沔水。慕容垂夜里命军士每人持十把火炬，系在树枝上，火光照耀数十里。桓冲惧，撤退回上明。张蚝从斜谷南下，杨亮撤退。桓冲表举哥哥的儿子桓石民兼领襄城太守，戍驻夏口，桓冲要求自己兼领江州刺史。皇帝下诏批准。
4、
秦王苻坚下诏，全国总动员，准备大举入寇，每十个男丁征兵一人；良家子年二十已下，勇敢而有才能的，全部拜为羽林郎。
华杉曰：
注意这里的“良家子”，什么样的人是良家子弟呢？是指不在七科谪内者，或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
七科嫡又是什么呢？汉武帝颁布七科谪的范围是: 吏有罪，亡命，赘婿，贾人，故有市籍，父母有市籍，大父母（祖父母）有市籍。市籍，指秦汉时对市内商人专立户籍。有市籍的商人，要向官府缴纳市租，而且受到种种歧视。如算赋 (人口税)、车税负担重于一般居民。汉高祖令有"市籍"的贾人，不得穿丝绸衣服、乘车，对商人“困辱之”。旨在贯彻"重农抑商"的政策。
可见商人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了，以至于形成一种集体潜意识的心理阴影，到今天，对商人最大的赞美就是：“你不像一个商人”，做商人跟做贼一样心虚。
5、
苻坚下诏说：“任命司马昌明（现任晋朝皇帝）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他们很快就会来上任了，可以先在长安给他们修建宅第。”
良家子应征入伍者有骑兵三万余人，拜秦州主簿，金城人赵盛之为少年都统。
当时，朝臣都不赞成苻坚南行，唯独慕容垂、姚苌及良家子劝他去。阳平公苻融对苻坚说：“鲜卑、羌虏，是我们的仇人，时常盼着天下大变，好借机而起，他们陈述的策画，怎么可以听从呢！至于良家少年，都是富家子弟，不懂军事，只是一些谄谀之言，讨陛下欢心罢了。如今陛下信用这些人，轻举大事，臣担心功既不成，仍有后患，悔之莫及也！”苻坚不听。
八月二日，苻坚派阳平公苻融督张蚝、慕容垂等步骑兵二十五万为前锋；任命兗州刺史姚苌为龙骧将军，督益州、梁州诸军事。苻坚对姚苌说：“当初，朕就是以龙骧将军的身份，建立大业，所以未尝轻易将此职授予他人，你要好好勉励自己！”左将军窦冲说：“王者无戏言，此言是不祥之兆！”苻坚默然不语。
慕容楷、慕容绍对慕容垂说：“主上骄矜已甚，叔父建中兴之业，就在此行！”慕容垂说：“对！不和你们，我又和谁一起成此大事呢！”
八月八日，苻坚从长安出发，戎卒六十余万，骑兵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绵延一千里。九月，苻坚到了项城，凉州之兵才到咸阳，蜀、汉之兵刚刚开始顺流而下，幽州、冀州之兵到了彭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漕运物资的船只一万艘。阳平公苻融等将兵三十万，先到颍口。
皇帝司马昌明下诏，任命尚书仆射谢石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任命徐州、兗州二州刺史谢玄为前锋都督，与辅国将军谢琰、西中郎将桓伊等众共八万人拒敌；派龙骧将军胡彬以水军五千救援寿阳。谢琰，是谢安之子。
当时，秦兵军势盛大，建康震恐。谢玄入京，问计于谢安，谢安态度恬静，回答说：“已经另外下达命令。”既而寂然不语。谢玄不敢再问，于是让张玄灾去请示。谢安于是下令准备车驾，出游山中别墅，亲朋毕集，与张玄下围棋，就以那别墅为赌注。谢安棋力平时不如张玄，但是这一天，张玄心中恐惧，一直下到争劫，未能取胜。谢安接着游山玩水，到夜里才回来。桓冲深为担忧京师根本，派精锐三千入援京师。谢安坚决阻拦，说：“朝廷处分已定，兵甲无缺，西方军队应留下驻防。”桓冲对佐吏叹息说：“谢安有庙堂之量，但是不懂将略。如今大敌方至，还游山玩水，以清谈为务，派这些不经事的少年去拒敌，兵力又寡弱，天下事已可知，我们都要被夷狄统治了！”
6、
任命琅邪王司马道子为录尚书六条事。
7、
冬，十月，前秦阳平公苻融等攻打寿阳；八日，攻克，俘虏平虏将军徐元喜等。苻融任命参军、河南人郭褒为淮南太守。慕容垂攻拔郧城。胡彬听闻寿阳陷落，退保硖石，苻融继续进军进攻。前秦卫将军梁成等率众五万屯驻于洛涧，栅淮，遏制从东方来的晋军援兵。谢石、谢玄等里洛涧二十五里扎营，惧怕梁成部队，不敢前进。胡彬粮尽，秘密派使者告诉谢石等人说：“如今贼军强盛，我已粮尽，恐怕见不到朝廷大军了！”秦人截获使者和密信，送到阳平公苻融处。苻融派使者飞驰向秦王苻坚汇报说：“贼兵少，容易擒获，只怕他们跑掉了，应火速增兵！”苻坚于是留大军在项城，自己带轻骑八千，兼道奔驰到寿阳与符融会合。
苻坚派尚书朱序（之前投降前秦的晋将）来说降谢石等人，让朱序告诉他们：“强弱异势，不如速降。”朱序私底下对谢石等人说：“如果秦兵百万之众全部抵达，确实难以与他们为敌。如今，乘他们各路大军尚未抵达集结，应火速攻击；如果击败其前锋，则可夺他士气，可以击破。”谢石听闻苻坚在寿阳，非常惧怕，想要按兵不战，跟秦军对峙，比其锐气，等他自己惰怠。谢琰劝谢石听朱序的意见。
十一月，谢玄派广陵相刘牢之率精兵五千人直奔洛涧，离洛涧还有十里，梁成在洛涧对岸列陈以待。刘牢之直接上前渡水，攻击梁成，大破秦军，斩梁成及弋阳太守王咏，又分兵截秦军撤退的渡口，秦军步骑崩溃，争赴淮水，士卒死者一万五千人。抓获前秦扬州刺史王显等，缴获全部器械和军事物资。于是谢石等诸军水陆继进。秦王苻坚与阳平公苻融登寿阳城瞭望。见晋兵部阵严整，又望见八公山上草木，都以为是晋兵，苻坚回头对苻融说：“这也是劲敌啊，怎么说他们很弱呢！”这时候，怅然若失，脸上开始有惧色。
秦兵在淝水岸边列阵，晋兵不得渡河。谢玄遣使对阳平公苻融说：“君悬军深入，却逼近水边列阵，这是准备打持久，不是要和我速战速决。如果你稍微退一退，让晋兵得以渡河，以决胜负，不亦善乎！”前秦诸将都说：“我众彼寡，不如在岸边拦住他，让他不能上岸，可以万全。”苻坚说：“我们可以引兵稍微退却，等他们渡河渡到一半，然后我以铁骑冲上去杀他们，没有不胜的！”苻融也以为然，于是指挥部队退却。秦兵一退，就没法再指挥他们停止，谢玄、谢琰、桓伊等引兵渡水攻击。苻融在驰马来回穿梭，想要指挥部队，战马摔倒，为晋兵所杀，秦兵于是崩溃。谢玄等乘胜追击，一直追杀到青冈。秦兵大败，相互踩踏而死者，遍布原野，阻塞河川。逃跑的人听到风声鹤唳，都以为晋兵到了，昼夜不敢停息，草行露宿，加上饥冻，死者十分之七、八。
当初，秦兵稍微退却，朱序就在阵地后面大汉：“秦兵败了！”秦军于是崩溃奔逃。朱序与张天锡、徐元喜都奔还晋国。缴获秦王苻坚所乘云母车及仪服器械、军资珍宝畜产不可胜计，收复寿阳，抓获前秦淮南太守郭褒。
苻坚被流箭射中，单骑走到淮北，饿得不行，乡民有人献上一壶泡饭、一盘猪脚，苻坚吃了，赏赐绸缎十匹，绵花十斤。那人拒绝说：“陛下不愿安乐，自取危困。臣为陛下子，陛下为臣父，岂有儿子给父亲东西吃而求回报的吗？”也不回头，扬长而去。苻坚对张夫人说：“我如今还有什么脸面来治理天下呢！”潸然流涕。
华杉曰：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我们来分析一下：
先说兵力，秦兵说起来有九十万大军，但是南北绵延一千里，东西万里，他们不能同时抵达战场，抵达了战场，战场也没有那么大的面积展开全部部队。所以，晋军如果提前集结数万部队，在秦军前锋抵达时迎头痛击，秦军实际战场上并没有那么大兵力优势，因为大部队还没到。这是淝水之战的形势。
所以，秦兵不能求速战，一定要等全部集结，巍然不动，不动如山，强大的压力下，等晋军出乱子，或者政治上招降瓦解。因为一旦上了战场，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兵法首先不是战法，而是不战之法；首先不是战胜之法，而是不败之法。战国末年，王翦灭楚，就是率领六十万大军，闭营驻扎，坚守不战，等楚军求战不能，开始撤退，王翦才挥师追击。
军队最大的危险，不在交战，而在撤退，因为一撤退，军心就没有斗志士气，指挥也有困难，敌人一旦追击，就容易崩溃。
如此倾国大决战，改变战局的往往是一些意外情况，淝水之战，是两大意外造成的，一是刘牢之大破梁成，刘牢之五千人，梁成五万人，兵力差十倍，梁成先布好阵地，而且在洛涧河岸列阵，刘牢之怎么就直接冲过河去把他杀得大败，而且砍下了他的头，这是完全“不科学”，“不符合兵法”，大概是符合兵法的另一条，骄兵必败，梁成轻敌了，他想不到刘牢之敢直接就上。
这个意外一发生，兵法上叫“治气”，晋军士气大振，秦军士气沮丧，苻坚也开始害怕了。所以才有后面一撤退，朱序大喊“秦兵败了！”，秦兵就一哄而散，争相逃命，根本没有像样的战斗，晋军就是一路砍瓜切菜。
第二个意外，是苻坚为什么要退，为什么要同意退呢，兵半渡可击也，这是符合兵法的，他的计划有道理，但关键还是他急于求成的心态，还有初战失败之后，对马上来一场胜利的面子心理。总之他发出了后退的命令。
决策啊，决策！对于军事行动，最高领袖要避免自己直接做决策，因为最高领袖决策，往往他的风险偏好会加大，领袖要脸面，而又没有人能问责于他。苻坚最后对张夫人悲叹的，不也是他的脸面吗？如果不是他亲临前线，另一个大将决策，他会想到不能出问题，因为出了问题他负不起责任，他会比君王保守得多！
但是，大军后退，应该有侧翼埋伏。固然，等谢玄渡河渡到一半，可以扑上去冲杀。但也要假设他能渡过来，那侧翼的埋伏还可以给他拦腰一击。苻坚、符融二人，都是自己仓促决定，没有深思熟虑，这就有了漏洞。
古代没有电子通讯工具，后面的军队接到后退命令，惶惑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朱序大喊一声，他们就心态崩溃了。
第三个意外，是符融马失前蹄，被斩了。军队没有指挥，就是待宰的羔羊，晋军冲上来，就是虎狼冲进羊群了。羊的数量再多，都是给人宰的命。这只能说是天意了。
再说谢安，他那么恬静，是胸有成竹吗？还是鸵鸟政策？或者是他不懂军事？都不是，他该做的都做了，把结果交给命运罢了，战胜也好，亡国也好，他都接受结果。他跟谢玄说我另有旨意，实际上没有，因为他的牌已经打完了，他再说什么都是瞎指挥。他拒绝桓冲的援兵，因为多那三千人也没用。他就用恬静的态度来镇静首都人心，大家静候佳音吧！如果等来的是噩耗，那也没办法。某种程度上说，谢安或许也已经做好了住进长安新居的准备，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能控制的部分很少，我们只是尽自己本分，然后听从命运的安排。
伟哉谢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