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早晨,黑夜还要流浪
我们把六弦琴交给他
我们不走了
我们需要土地
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
我们要乘着它
度过一生
土地是粗糙的,有时狭隘
然而,它有历史
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
一份露水和早晨
我们爱土地
我们站着
用木鞋挖着泥土
门也晒热了
我们轻轻靠着,十分美好
墙后的草
不会再长大了
它只用指尖
触了触阳光
这是顾城的诗歌《门前》,经典到让人安静,肃穆,像一个仪式一样地浸泡了灵魂。没有人可以逃得过这样的安静,因为安静里有一种奢望,一种理想,一种近乎疯狂的眷恋。然而,诗歌和顾城的生命都是安静的,安静到令人震惊,仿佛触电之后一切归于寂静,那种圆满至极的静谧。法国诗人保尔-克洛代尔有一句话:“空气里饱含着一份圆满的宁静”正好用在这里。如果说文学最高的境界就是安静,那么,在中国当代文学里面,顾城是一个极为罕见的个例。他懂得安静,甚至懂得如何安排生命的安静,他似乎窥见了安静里奇妙的未来,那种令人伤心的宿命的现实和未来之间的关系,基于此,顾城始终是一个极致的理想主义,作为理想主义诗人的标志是:他对于存在的一切没有足够的把握,所以,他一方面需要超乎常人的意志力和现实对抗,一方面需要超乎现实的想象力和未来链接。前者像他的《一代人》一样,深刻到穿透人类的历史,而并不止是中国历史。后者却让他无法确信自己的真实。为了平衡这样丰裕的灵魂,顾城发现了一种简约的诗歌语言,他意识到,一切简约单纯才可以触及阳光,正如小草。
所以,当我们回头再看顾城,北岛,杨炼他们三个人的时候,才会发现一些中国当代诗人(广义上的)的基本走向,把当代中国文化的命运并不隐约地传递出来。从才气上来说,顾城是三个人里最厉害的,顾城一开始写诗到最后结束自己的生命,整个生命历史都只能是才气决定的原因,这和梵高非常接近。杨炼后来去了欧洲,在三个人里面,诗歌的才气是最末的。原因有两个,和顾城相比,他没有顾城的情怀,也没有顾城的胸怀,情怀是先天性质的因素,胸怀却得力于思想的深刻。杨炼的诗歌不足恰好就在这里。北岛是三个人里面最为幸运的。第一,杨炼的远离中国和顾城的死亡,无形中凸显了北岛的诗人形象,第二,北岛从开始到后来,一直作为深刻的思想力的诗人来存在的,这是他的社会公众形象,北岛最初接受了这一形象带来的意义,因为他意识到,他那一代诗人的使命不仅没有完成,反而更加艰巨 。然而,第三,随着时间和现实的冲突,使命意识让北岛不得不另寻他途,来帮助或者提醒自己始终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是中国的诗人。于是,他开始大量的翻译,包括里尔克,包括其他外国诗人。也就是说,北岛通过翻译外国文学来获得诗人灵魂的氧气。无疑,在翻译过程里,北岛享受到了伟大诗人的荣耀。或者说,北岛借助于诗歌的翻译,从现实的这一面转到了另外一面,仿佛一枚硬币一样,虽然他在另外一面,我的理解是,他可以逃避这一面,却无法解释另外一面不和这一面之间命定的关系。
再回过来看顾城的《门前》,我们就会意识到,顾城要安排自己精神世界的宁静,竟然耗费了自己整个一生宝贵的时间,甚至,即使他耗尽一生,宁静也未必可以获得。这恰好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深刻悲情所在 。中国知识分子担负了超乎个人命运的思考,就像屈原一样,问完地上的事情找不到答案,然后问天,他和其他中国知识分子一直都有一种倔强的脾气:非得搞个水落石出的答案。现实没有,未来未知,于是发生阵痛,发生死亡。要赋予生命一种宁静安详的美,应该是生命的道德要素,是维护生命完美一致的秘诀。顾城并非不懂得这样的深刻哲学,只是他一直敬畏于诗人的理想气质,敬畏于诗人对于命运善良的安排,他是如何安定自己的灵魂,站在门口,直到门框都晒热了,全部得力于他至高的单纯和真诚。诗人和画家一样,唯有笃定于理想的真诚,才会酿造不朽的经典。唯有和理想本身站在一起,有着信仰一样的灵魂才会静谧得让全部世界震惊。信仰的核心如果不是安静,宗教最后对于人类命运的安排就会失去任何意义,顾城的伟大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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