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

剑客背着一柄剑,斜斜地指向天空。他只有这么一柄剑,就好像辽远的地平线只有一轮落日般。他背着一柄剑向着落日而行,不疾不缓,冷冷地,孤单地,走过来。

几日前在荒外的客栈,他遇见一个女人,女人当然很美,像这黄沙之中突兀的现出来的一丛浓郁的绿色。

女人看他喝酒,看得很专注,看得很认真,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有那样真挚的眼神。他喝酒,端起来,放下去,很简单的动作,很落寞的姿态。

忽然女人问他,是不是需要一个女人。他偏着头想了想,点点头。女人就笑了,笑得风声都静止了。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他需要一个女人,而她恰好是,况且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那晚的月亮很美,像她。这钩浅月卧在他的身边,用手指在他胸前画着圈,他偏着头,静静的看着她的脸。她说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所有的女人都会想知道她喜欢的男人的所有事,即便只是一夜的温存。他于是笑,月光一串一串掉下来。

故事简单而乏味,平淡的令人发指,因为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做了些什么。他的声音很稳,但是听起来空空的,很苍白。

他是一个剑客,出生的时候就是,因为他师父就是一个剑客。从师父捡到他的那天,一直到现在,他都是一个剑客。师父教他拔剑,教他出剑,教他收剑。拔剑出剑收剑,十分枯燥的动作,他练了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不间断,不停歇,一千四百六十天,一共刺了两万四千七百次。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无止境地刺啊刺,从他拿得起剑的时候,他便在这样做了,但是他从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于是,他的童年便在剑尖上刺了出去,直到某天他忍不住,问师父:“我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那是一个秋日,身后有黄昏,天和地混在风沙中,再也勾勒不出其他的风景。师父的背影跌在地上,格外苍凉。师父背着手,腰间挽着剑,半剑出鞘。他就站在师父的后面,整个人包裹进这片萧瑟之中,他的剑斜斜背在身上,藏锋于内。

忽然师父转过身,右手一握静悬的剑柄,剑出鞘,出鞘便刺了过来,平平直直地刺了过来,不犹豫不停顿。他吃了一惊,眼睛里闪过一痕锋芒,那是师父拔剑时的锐利,他来不及想太多,急忙后撤。他后退,剑便前进,后退,前进,退,进。剑尖直逼咽喉,距离只差分毫,他没有办法,或许下一秒剑尖就会刺穿他的咽喉,血畅快地迸溅出来,他倒下,埋在黄沙之中。忽然师父又毫无预兆的停下脚步,脚步停下,剑尖自然也不再前进。他犹自退了几十步,喷出一口血,血腥腥的。师父让他拔剑。

于是他拔剑,出剑,平平直直地刺了出去,简单的有些乏味。师父就笑了,笑得很开心,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莫名的解脱。这笑容溅到他的心里,随着鲜血渗出一抹疼痛。他还没想明白,剑就那么冷冷地,毫无感情地刺穿了师父的喉咙,师父在笑,笑得很开心。后来他一直在想,师父为什么笑,想了好久。

“你知道吗?”他偏着头问伏在他身边的女人。女人也笑,她说:“我怎么知道,也许你师父疯了吧。”他就很惊异,大叫道:“你不知道?!”他推开女人坐起来,脸上挂着一副恐慌的表情。桌上那根将要燃尽的红烛,摇晃着。女人软软地倚在床边看他,看得很专注,看得很认真。他又转过身,盯着女人那双真挚的眼睛,喃喃的问:“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女人没有再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他的眉毛,他的嘴唇。然后,好像起了一阵风,那根摇晃的红烛终于灭了,月光隐退在黑暗中。

剑客背着一柄剑,斜斜地指向天空,他只有这么一柄剑。他在这里站了很久了,枫叶也陪他在这里落了很久,把血红铺了一地。远处的枯枝上立着几只乌鸦,不厌其烦地叫着,一种荒凉缓慢的沉下来。天空灰蒙蒙的,阴郁得像是要哭出来,风开始变得凄厉,尖锐地擦过他的耳膜,于是他知道他来了,于是他就来了。

他没有名字,他习惯人们叫他阿三。阿三这个代称在很多地方都听得到,平凡得就如同他的人。阿三看着剑客,更准确的说,是在看着他的剑。沉默在两个人之间碰撞着,愈发使这片荒树林变得萧瑟。

阿三知道剑客一向不肯先开口,但始终需要有人推动一下情节,所以他开始说话,本来这种事情阿三都是习惯了的:“我知道你总会来的,虽然你迟了两天,但你总会来的。”剑客孤傲地抬起头,好像听了很久,思考了很久,然后淡淡的点了点头。阿三想,他还是没有变,从十几年前他看到他斜背着剑,由荒漠里走出来时就没有变过。

他住在他家里,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庭院中拔剑,出剑,收剑。很简单的动作,他就这么一天到晚地重复,他甚至以为他疯了。阿三想,他大概就是个疯子吧!

然而他不是,他只是有些孤独。他坐在一块青石上,侧着头想着什么,眼睛盯着水面上凋零的荷花和折断的莲茎。阿三知道他的故事,觉得他只是无法原谅自己失手杀了师父,但人活在世上,哪能不犯错误呢?

当他告诉阿三说他想要弄明白一件事情时,他在阿三家已经住了三年,他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当然这是阿三的猜测。所以阿三明白他必须离开时,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问剑客要找什么答案。剑客背对着他,身影在高大的门洞里显得过分寂寥:“我想知道当时他为什么笑。”

阿三自然不知道答案,于是他走了,走的非常决绝,阿三以为他至少会回头看看,但是他没有。有时阿三会想他大概已经死了,因为自他走后,听说一直在杀人,杀人的人最后总是会被人杀死的。阿三听着外面的雨声,愈发相信他已经死了,因为关于他杀人的消息越来越少,后来就再也没有了。直到两天前,他听说有一个女人死了。

树林依旧是十几年前的树林,人也没有变。阿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剑客,发现他比以前更加瘦,也比以前更加高,他记得剑客那时候还没有这么高的颧骨,然而此时,却几乎整个都露了出来,很突兀。剑客没有看他,他在那里站着,侧头想些什么。

忽然那几只扰人的乌鸦很急促地叫了几声,接着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闭了口,吃惊的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日落前最后几片枫叶凄美的坠到了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漫天的黑暗毫无预兆的袭卷了大地。阿三只来得及看清剑客拔剑的动作,他知道剑客随后地姿态,拔剑跟着是出剑,平平直直地刺了去,简单的有些乏味。这些动作阿三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十几年前他看了有无数遍,这是他看的最后一遍。剑客收剑的动作有些颤抖,不太完美,阿三看着逼仄的天空想。天空则酝酿了太久,此时终于落了雨。

剑客背着一柄剑,斜斜地指向天空,他只有这么一柄剑。逃离了那场雨,他依然向着落日而行,不疾不缓,冷冷地,孤单地,走过来。

无垠的沙漠肆无忌惮地,向远方延展开来,像是混浊的大海。沙丘如同海浪一般起伏着,一波一波地涌去天边。天空逼仄着,从他站的地方倾下去,在遥远处与沙海吻在一起,又荒凉又狂热地吻在一起。什么都看不见,日间的热浪被黄昏强硬地拍散了。

剑客终于停住了脚步,他听到自己的背影跌在地上的声音,那么无助与孤独。他转过身,影子瘦削而高大,静静的躺在地上。不,他忽然觉得他的影子是立着的,而他无助与孤独的躺在空中。他的脸上又挂着一副恐慌的表情,就像他的剑刺进阿三的喉咙时一样,因为他看到阿三笑了,阿三的眼睛映出他的脸,闪过一种莫名的解脱,这笑容溅到他的心里,随着鲜血渗出一抹疼痛。他急忙收回他的剑,手却止不住的颤抖,他疯狂的逃离了那场雨,却没有逃离那笑容。

此时他发现他的影子也在笑,从地上俯瞰着躺在空中的他,笑容越来越清晰,这笑容带着一种莫名的解脱,慢慢的放大在天地之间,纠缠着他,折磨着他,撕扯出一抹残酷的疼痛。风与沙混合着升腾起来,遮没了身边所有的风景,只有那笑容依旧生硬地嵌在那里。于是他愤怒的叫喊着,拔剑,出剑,平平直直地刺了去,简单的有些乏味。

那种疼痛彻底吞噬了他,他握着他的剑,想起在荒外的那座客栈,想起女人那张沉睡在月光中的,安详的脸。当剑尖刺进她的喉咙时,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对着他微笑,眼睛里闪过一种莫名的解脱,这笑容溅到他的心里,随着鲜血渗出一抹疼痛,月光瞬间泼洒了满地。

他整个人虚无的,倒向大地。那柄剑重重的砸下来,但是没有声音。他看着漫天的风沙,努力地想做起来,然而终究还是倒下了。当黄沙涌上来,掩住了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忽然笑了,眼睛里闪过一种莫名的解脱。

他为什么笑呢?没有人知道!

剑客的身边躺着一柄剑,斜斜地指向远方,他只有这么一柄剑。远方,驼铃声谱成一曲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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