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乐有什么重要的?你才活了几年哟!”他今日是真正打开了话匣子,啤酒沫的气泡挂上他嘴边的胡子,几秒就消失。
“拜托大爷,我十八了!”青青裹紧了自己的毛大褂,拿起酒瓶子,透过瓶身看那衣着邋遢的醉汉。“哈!你活像个绿脸僵尸!”
他闻言笑起来,打个巨响的酒嗝,把酒瓶子从她手里夺过去,一把摔到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啪嗒!路灯配合酒意,送了他满地零碎的星。
“你太疯啦大爷!你比我像十八岁!”青青跳起来,红晕爬上她白皙的脸,酒精的效用几乎可以让她蹦到天上去。
“听着丫头,自由是很疯狂的家伙,你要是有欲望,非得奔着去,就活得惨一点。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啦,就留着你这个人,这个悲惨的人儿!”他干脆躺倒在绿化带里,把耳朵侧向泥土,嘿嘿的笑起来。
这话让青青突然的害怕,如临大敌般,她赶忙起身理了理头发,摇摇晃晃去拦出租。车轮轧过碎酒瓶,把那醉汉留在矮树丛里,那些从他嘴里跑出来的胡话也一股脑儿钻进灰尘里,变成空气的哑语。
他倒真想做个哑巴。
他咿咿呀呀哼着曲儿,在树丛里翻个身,顺手摘下几片叶子胡乱盖到眼睛上,抱酒瓶子像抱毛绒狗。
远处一对夫妻手牵手走过来,妻子问丈夫:“明天做什么?”丈夫还没开口答呢,他一下从树丛里坐起来,喊口号一般的喊:“做乞丐!做职业杀手!”
两人吓了一大跳,半天没回过神。那丈夫看清醉汉的面目,咬着牙根骂了声神经病,过身时仍不解气,往他身上狠狠啐了口唾沫。男人也不恼,挠了油腻腻的头又心满意足的躺下,嘴里仍旧咕哝着含糊不清的话。
没人知道这疯子从哪来,活了多少年头,他游离在一座城市,干瘪的拖着影子,很少抬头看人,像孤坟里飘出的野鬼。开口说话是极少的时候,除非有人在他睡觉的时候丢下些“五块十块”,他就攒着,去换最便宜的酒,这时他就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逢人就宣讲他那一套不知哪来的理论。挨打是少不了的,谁愿意被一身破烂还散着臭味的乞丐缠着说话?于是他额上、左颊上全是痂和淤青,腿也是微微跛的,使他这个人更不协调。
许是做了很美的梦,此刻他嘴角扬起一个很大的弧度。他缩成一团,把酒瓶子抱得更紧,侧边一个湿湿的小沙坑,是他泪眼浇灌的结果。
人的存在往往依托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联系由血缘、情感、记忆、未知等等织就而成,把人和人、人和世界捆到一起,活着才有了痕迹。他不这么想,他是时间的遗孤,是世界试验孤独的实验品。天生的孤岛总归比后天的孤岛幸运,没有那些同鲸鱼和珊瑚的离别瞬间,恒古的海浪就是恒古的陪伴。他深知这一点,世界从他身旁夺走了无数珊瑚与鲸。父亲死于一场大火,母亲在人潮汹涌的车站松开他的手,铁轨上他的哭声比汽笛还响亮。车站到家的距离是一条长满白茅根的田埂,一条绕着小山丘的泥巴路,外加制服男人拎他下站台和翘胡子叔叔驾小三轮送他到稻田口的那段儿。好远,泪哭干了也没到家门口。
他艰难的搬起屋后一块石头,拿出钥匙攥手里,踮着脚去开门。那木门呻吟着开、呻吟着掩上,把阳光压成个窄长条,恰好打在他哭红的眼上。“娘——”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喊出这无尽伟大的称呼,之后他就像家里那只摔断脖子的大鹅,成了乡亲口中的“小哑巴”。黄泥砖房子里除了老鼠虫子,唯一别的能响的就是他抱着睡觉的父亲做给他的拨浪鼓。
“你睡过女人没有?”有人闲得慌打趣他,边说着边上下瞅他耷拉的裤裆,这时他水泥似的脸才稍微因羞耻有了些血色。他从不与人讲故事,哪怕是醉酒了也不肯把他的身世和遭历吐露一星半点,但他是睡过女人的,他结过婚。
媳妇儿是同村的斜眼儿红,因着眼睛天生斜,村里人便取了她名字“王月红”的“红”字儿,喊她斜眼儿红。新婚当晚来了不少人,多半是女人——来讨新鲜笑话看。她们把斜眼儿红推着拉着到他身上,一个让他摸摸手,一个让他亲亲脸,“媳妇儿好不好看?香不香?”还有人这么问他。他低着头咬着牙紧紧攥着自家媳妇儿的手,一声不吭。女人们瞅着没趣,自发的散了,留下哑巴新郎和斜眼新娘坐在红牡丹花被儿上,噗嗤笑起来。
“月亮。”他叫她月亮,“小月亮,嘿嘿。”他把她一双手都拉过来,望着她痴痴的笑。
“你想对我说什么呀?太阳?”他原名洪阳。
“月亮,我的好月亮,我朝思暮想的月亮哟。”他拉着她的手晃,像问娘讨奶吃的孩子。
某种意义讲他们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小时候玩过同一个泥坑里的泥。那时母亲还在,赶忙拉着他走,叫他不许跟她玩儿,说她是扫把星,克死了没出生的弟弟。他那时不懂,只觉得她总是瞪着眼看人,不讨人喜欢,自然也疏离着她。记忆中再次近距离见她,是濒临死亡的一次,他饿的肚皮陷进肋骨里,昏倒在家门口的破水缸旁,奄奄一息。恍惚中感知到有人在拍他的脸,迷迷糊糊醒过来,王月红正往他嘴里灌水。
“你叫啥名儿?”王月红斜着眼儿问他。他狼吞虎咽的啃着女人拿来给他的生红薯,顾不得搭理她,只等着眼前那片模糊稍稍散了才小声的答她:“洪阳。”
“我不识字儿,是哪个阳?”
“太阳知道吗?就是那个阳。”
“知道了,太阳。”她仰头望着天,仿佛天上写着那个“阳”字儿一样。
王月红长他四岁,是死了的老赵头从王家沟买过来的小媳妇儿。嫁过来的时候她才十四岁,啥也不懂,整日跟在老赵头屁股后面,见人就嘿嘿打招呼,人都说她眼睛斜脑子也不好使。但她是极勤快的,洗衣做饭、下地除草样样不含糊,插秧苗儿也是又稳又快,长出的稻子比隔壁田里的要高出半头儿。老赵头当她是个宝,去哪都带着她,带着带着带出个不虞之变来。58年秋,老赵头砍了后山上几棵松树捆到船上,顺着清水河,预备运到城里头去卖,谁知平日里和顺的水流忽然发了大脾气,连人带木头一起掀进了河里。老赵头一下被甩到河岸的石块上,磕破了头,整个人无意识的沉入清水河底。王月红抱着浮着的木头,在急流中焦急的喊丈夫,最后在一个泥滩上醒过来,稀里糊涂的走回了家。
“老赵头水性是极好的,怎么也不至于翻了肚皮!”
“谁说不是?偏她好生的回来了,谁知不是她害的?”
“你没听说啊?她在那边儿的时候就是颗煞星!她娘生她的时候死了,到后来他爹娶了另一个,要生儿子的时候儿子也死了!当时我就劝老赵头……”
王月红替他们除草的时候,提着篮子一家一家送野菜的时候,给她们衣服打补丁的时候,一口一个的“婶婶孃孃”喊的时候,她们心里明明是极欢喜、笑的极开心的。此刻,又只当她是索命的鬼煞,是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了。
老赵头死的那年她十六岁,洪阳母亲走了不到一年。她仍旧每天洗衣做饭,上田里除草、种庄稼、拾柴火,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有时也呜呜的躲在被子里哭。直到她发现另一个或许可以算她影子的人,一样游离在年迈村庄的各处角落,一样把泪水流给无声的长夜,一样像村口的老槐树,守望、守望,把心扎根一样的扎进地底里。于是她多了另一件每天都做的事——找他。在地里找,河边找,芦苇丛找,黄泥窗缝里也找,看到他在,就落下极大一份心安,偷吃了蜜糖一样。那日洪阳昏倒在门口,于她而言是末日来临,她顾不上任何的奔上去,簌簌的淌了一大滩泪。
从此二人知心、相爱,承诺余生。
二
矮树丛里洪阳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程度是一条生命悄无声息的消逝。他的尸体被打扫落叶的清洁工发现时脑袋上嗡嗡转着苍蝇,嘴角扯着笑,极安详的闭着眼,还没他活着的时候像死人。青青在晚上刷到了他死亡的新闻,惊讶之余,心里竟有无限多怅惘。想起昨晚醉酒后和洪阳的偶遇,称得上交心的对谈,心里颇不是滋味。“爸,如果活着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儿,什么样的人才会坚持?”
沙发上看球赛的啤酒肚男人显然没有想到女儿会问出这样的话,赶忙拉起她的手:“你可不能做傻事!”
“没有,爸,我没事,我是想听听你怎么说。”她想起课堂上,老师告诫年轻人不要轻易谈论生死。那醉汉的年纪估计能当她爷爷,回想之中,迫切想要知道不同年龄的生死观会如何对谈。
“不是有牵挂,就是有夙愿。”
夙愿?青青倒是听他说过,说他要做职业杀手。
“我不是要杀人,当然杀人也可以,只杀已经死了的人。”他浑浊的眼球因他说到这个而异常明亮。
“不懂呀,大爷,你说明白些。”
“谈过恋爱没有?”
“谈过的,我好喜欢他,他把我甩了,王八蛋。”她灌一口酒。
“这就好办了,你忘不掉他,他就像住在你心里的另一个人,能懂吧,我心里住着很多这样的人,爱人、仇人、陌生人,我得把他们一个个杀干净,我每天都在为此想办法,几十年了,现在我心里就只剩一个爱人。”
“我杀不掉,我舍不得,我没办法。”他望着印在天上的月亮,浅银的光勾勒出那人的面庞,一阵风吹破虚影,送来另一时空的一声软和的“太阳”。
“很难吗?把自己杀了不就好啦?”
“那算什么杀手!那是懦夫,比恶鬼还可怕的懦夫!杀手怎么可以输过自己?杀手要赢,要勇猛,要磨着最利最利的剑,斩断所有丑恶,要抗争!为月亮为太阳抗争!怎么能低头啊!凭什么低头!”他撕破了嗓子,猛烈的咳嗽,要把整颗心脏都吐出来了。
青青没懂,可她接住了洪阳递给她的火,那火烧啊烧啊,把夜幕烧碎纸片一样的烧,祝融都为之臣服的烧!
可他终究死了,洪阳死了,不是死在今天,死在1968年,太阳花开的最火热的时候。
春夏交际时,王月红肚子里的孩子已将满十月。这段日子里的洪阳绷着十二根弦,唯恐出半点差错,偏他总醉心在幸福蜜意里,时常熬糊米粥、打翻水桶。“你看你爹,整天不知想什么,半点事情做不好。”王月红摸着圆润的肚皮,向肚里的胎儿告下一状。
洪阳喝着米汤,不以为然,就只顾嘿嘿笑。“小光还是像你的好,手脚麻利,聪明。”洪光是他们为没出生的孩子取的名儿,月光日光,总之都是光。
“不好,我不漂亮,还是像你。”
“谁说的?你宇宙第一漂亮!”宇宙这个词是他前些天经过村里新建的学堂时偷听来的,听说太阳和月亮都在宇宙里,他就欢喜的不得了,跟王月红说他们是“宇宙里的夫妻”。
下雨的晚上,王月红肚子里的孩子有了冒头的迹象,接生婆在里头待了半个时辰还没个动静。洪阳急得不行,就差把门踹开自己去生了。一声稚嫩憨脆的哭啼牵动了他全身的细胞,他几乎是冲进去,跪在面色苍白的妻的旁边。“月亮,月亮…”他咕哝着,不敢牵她的手。
“欸,我好着呢,快,看看小光去。”
他这才想起接生婆手里的孩子,泪眼婆娑的去看,白胖胖圆乎乎的脸,是个胖大小子。
幸福笼罩着他们的黄泥房子的同时,钱贵媳妇儿的孩子胎死腹中。钱贵是从前地主钱老爷的儿子,也是村长,年近四十才终于有了个孩子,却遭此不测。他发了疯般的埋怨自己的妻子无用,又不知从哪请了个大仙,施法测命,把自家小院弄的人心惶惶。大仙拿条黑布把双眼一蒙,手持着铃铛,足下步罡踏斗,叽里咕噜念着咒语,又猛的喷了一口水,捻捻手指,沉思片刻:“有煞星相克,就在东南方。”
钱贵即刻提了裤子往大仙手指的方向赶,恰好便是洪阳家。王月红正哄着自家儿子睡觉,昏黄的油灯里软绵绵的飘着摇篮曲。钱贵看了这一幕恨的牙痒痒,自家孩子被人克死不说,倒叫克星得了个娃!第二日钱贵就带着一大帮人,威风凛凛的跑到洪阳家,一脚踹开门,洪阳夫妇吓得从床上蹦起来。
“王月红呢!上面下命令,叫我们消灭封建余孽!”钱贵身旁的粗脖子男人提溜个木棍扯开嗓子喊。
夫妻二人没敢说话,倒是被窝里的娃先哭起来。
洪阳拿起搭在床头的衣服穿上,从卧房出去,见那气势汹汹的一帮人,觉察不祥。“你媳妇儿呢,喊她出来。”钱贵摆手示意他。
“什么事?”
“她自己清楚,今天的事没你的份,赶紧喊她出来。”
“不喊,除非你说。”
“他娘的…”钱贵低骂,后面那两个汉子就上前押住洪阳,钱贵一脚把门踹开,王月红紧紧抱着怀里大哭的娃。
“跟我们走一趟。”
洪阳从怒骂到哀求,整张脸因充血变成酱紫色,他们把他捆到床板上,狠狠扇了他几个耳光,王月红被他们生拉硬拽的弄出门。
中间的事洪阳已记不起来,他使劲的喊,没命的挣扎,终于筋疲力尽,昏死过去。钱贵派了人来给他解绑,他涨着猩红的眼,问他媳妇的下落。
“抓牢里去了,城里的大牢。”
他顿时感觉天昏地转。“凭啥抓她?关多久?”他颤着嘴唇问。
“凭啥,凭她是包办、买卖婚姻,是封建余孽!关多久我不知道,你且等着吧!”
他瘫坐在床上,没了眼神光。
没人知道城里大牢在哪,他抱着洪光,拿了所有值钱家当,淌过泥巴路,白茅根的锯齿割破他的脚。街上到处都是戴红袖章的人,他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高围墙的地方,里面的人却告诉他没有王月红这个人。他不死心,要闯进去找,被人整只的扔出来,为了护住洪光而摔断了胳膊。他孩子般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把儿子放腿上,自己把胳膊接好又接着哭 。洪光那时还没满月,少了亲娘的奶水,整个人瘦的不行,脸也是蜡黄蜡黄的,终于生了大病,高烧怎么也退不了。他抱着他四处求医,对这病各人有各人的说法,给洪光吃了各种药却仍不见好。城里新来的那个医生告诉他,他儿子是败血症,这边治不好,要到更大的地方去。他咬咬牙,把来时那些家当又拿上,揣着所剩不多的钱,往省城去。
怀里的孩子不烧了,冷在了去省城的路上。他已经没有眼泪送别,抱着那么小小的一团,恍惚间是做了个梦一般,竟摇摇晃晃的唱起了摇篮曲。
“月亮啊月亮,河水一样流淌,照见我的心啊,把我带进梦乡。”
“月亮啊月亮,弯弯小船一样,划进小河里哟,梦乡去看你俩。”
洪阳把儿子葬在屋后的山巅——那儿的月光最好,太阳也最先把它点亮。这儿已不是他的故乡,他又成了这儿的哑巴生客。站在稻田口,他挪不开步子,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想了半天去了母亲丢下他的那个车站,躺在生锈的铁轨上,眼睛一闭就是一下午。他随手摘下铁轨旁的一朵野花,拖着影子去山巅,放到那块小小的墓碑旁,躺下,看月亮。
月亮一定会回来的,他想。
可是那天,他竭力嘶吼的那天,他昏死在床板上的那天,钱贵堵住他的月亮的嘴,把她用绳子吊起来,沉进山洼里那口枯井,去消他的无子之灾!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刚生下儿子的母亲,一个只有一点点幸福的妻子,一个希望本就不多的女人,被硬生生的当成凶物,沉入日月无光的黑井。这些都是洪阳后来听说的,他虚无的等了一年又一年,得知真相那一刻他奔至山巅,仰天长啸,随即拿着火柴掀了茅草,径直的去燎了自家房顶,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火葬场。
没人理解他对“职业杀手”的偏执,就像没人理解岑寂的心如何会起火焰。他手持的利剑,他口中的抗争和胜利,翻山越岭几十年,从一个火葬场到另一个火葬场,最终,也只是孤岛上的回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