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太阳爷在可可西里大草原上轰轰烈烈得铺射万道金光时，云雀已经展开清澈明亮的声嗓，在蓝莹莹的天际，吟唱‘草原之歌’了。我带着毡帽，嘴里叼着半截细草杆，挎着猎枪，正在草原上四处溜达。早上没有风，草尖上的露珠，泠泠的闪出一片晶莹的光。我啐了口嘴里涩涩的草沫渣子，心里不免烦闷起来……
昨天，去二道河口见卓玛。她依旧那么美丽腼腆，阳光下一头乌黑俏丽的发辫，微微晒黑的健康的面庞，一双迷人的眼睛。每当看到熟人时，都会略带羞涩的抿嘴微笑，然后那双眼睛就会适时弯成一双新月，让人心旌荡漾。我微笑着走上前，略为紧张的搓了搓手，脱下毡帽，朝后捋了捋头发。是时候向我的雪山女神表白了。凭感觉，她多半会酡红了双颊，羞涩的点头。我的心脏剧烈的扑腾着，紧张而有自信的诉说衷肠:“卓玛，记得去年夏天我们第一次在你家见面吗？那时候我是跟着洛桑来你家看刚生的牛犊，那时候第一眼，我就很喜欢你。还有后来，我们在赛马会上相遇，一起看赛马，摔跤比赛……一直到现在，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雪山女神……”卓玛却逐渐收起了往日迷人的微笑，就连那双弯月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扎西，可能你误会了。我已经有对象了，就是多吉。我们从春天就好了……”卓玛语气中充满了歉意。仿佛凭空一闷棍打下来，我的心陡然坠入冰窟窿里，整个身体都冰透僵化了。还能说什么呢？！忘记是怎么昏昏沉沉的离开卓玛，走回家的……。昨夜，我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大脑里始终盘旋着一个沉重的问题：我，扎西。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个虎背熊腰，说话粗鲁的多吉？！我可是远近牧民公认的‘有脑子，敦厚的扎西’啊！到底卓玛看上多吉什么了？现实为何如此不合情理，如此残酷！
今天早上，我漫无目的的在草原上闲逛。荒凉的草原寒意十足，三五成群的黄羊，浴在金黄的曙光里，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叫声。头一遭，这叫声在我内心深处触起层层伤感，没想到这叫声能如此的悲戚！这生命如此羸弱不堪！昨天早晨我眼中的草原还是一片生机勃勃，今天却渐转为满目颓败。翻过一道垭口，闷闷的上了一座山梁，在山顶一片马莲草堆上散坐歇脚。周身浸晒在阳光中，俯视着下方广袤的草原。良久，我眼睛的余光忽然扫到右侧不远处一堆白石上，有堆毛茸茸的活物。没错！我一个激灵！是只成年雪豹！周身细密蓬松的灰褐色毛，脸庞后背全是斑斓的黑色花纹，一双幽微的碧蓝色的眼睛直凌凌的望向我。我迅速端起怀里的猎枪，瞄准，屏住呼吸，做好十足准备。我们就这样相互注视着，但是它没有动！是的，连躺着晒太阳的姿势都没有变换！不像要袭击我，甚至连逃走，躲开猎枪的意思都没有。那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依旧舒服的耷拉在身后的石堆里。什么情况？我暗自问自己，慢慢起身，准备抽身下山。可是，那只豹子侧了侧花斑脑袋，长针似的白胡子抖了抖，悠悠然温和的说道：“老兄，坐吧！有牛肉吗？”我身体卡顿了一下，大脑高速飞转，心脏急剧跳动。我没听错！这是一只通人语的雪豹！考虑片刻，我决定坐下来看看什么情况。我右手继续端着枪，左手缓缓从胸前的皮袄里掏出一包牛肉，打开，扔了过去。那豹子瞬间睁圆了眼，支起前肢，张嘴凌空一叼，然后迅速趴下大快朵颐。我精神放松了些，问它：“你不打算吃我？”豹子斜眯了眯眼继续吃。“我有枪，而且一枪一个准”，豹子没有抬头。这是只不同寻常的豹子。我自顾自说：“我刚才想事情呢，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你”，“心情不好”我试探得补充道。豹子开始伸出红色的舌头仔细的舔舐清理前爪，“为什么心情不好？”它问道。我突然有些语塞，还有些想笑。大清早被一只雪豹问为什么心情不好？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真的要被逗笑了。怎么？我要跟一只偶遇陌生的豹子谈心情？聊情伤？连最好的兄弟洛桑，昨晚都无法理解我的痛苦，奚落我矫情。更何况是一只豹子。“说吧……”，豹子懒洋洋的耷拉着脑袋，继续聊。沉默良久，说吧。为什么不呢？它听不懂能怎样？听懂了又能怎样？！反正我，扎西，已经成了牧民们的笑料，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宽慰我，连自己的阿妈都一个劲的嫌我窝囊。所以我打算将心中的苦闷，跟这只陌生的雪豹一吐为快……
“我喜欢卓玛，一个漂亮的女人。但是她却接受了多吉，一个四肢发达，粗鄙的男人。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放着我这样一个聪明敦厚的男人她不要，非要选一个那么不堪的男人？”“是我看走眼了吗？也许卓玛也是徒有外表，大脑空空。根本不值得我去爱，不值得我去追求……”我抬眼望了望豹子，它专注的望着我，眨了眨碧蓝的眼睛说：“也许吧……”，我低头叹了口气：“为什么是多吉？虎背熊腰的多吉？难道因为他厚壮的前胸后背？比我孔武有力？因为他会摔跤，能赛马？”我突然想到多吉曾经打死过一只黑熊，是前年春天的事，当时在牧民中间传的沸沸扬扬。哦！心里似乎越来越没底气了……我说：“也许我真的不如多吉，在草原上有脑子，敦厚又怎样？我不如他，能打死一头黑熊，根本不能……”我低下头，默然的拨弄着脚畔的马莲草，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我是不是很无能？”我问雪豹，它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露出长长的舌头和獠牙，然后回答：“可怜的人类……”。我叹了口气，竟然连一只豹子都说我可怜，怪不得阿妈也嫌我窝囊。牧民们一定开始笑话我了，这种丑事就像草原上粗粝的风，会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开来，我可能是这个夏天草原上最大的笑话了。“豁牙才让，大舌头索朗都可以 跟在我身后吐舌，做鬼脸嘲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我真的没有一点脸面了，可能要在这片草原上赤裸裸的丢人现眼一辈子了……”，我抬眼看了看下方的草原，痛苦的思考活着和跳下去不知哪个会更好……，突然豹子直起身子问我：“什么是脸面？跟牛肉一样重要吗？”我沉默的说：“很重要，比牛肉重要。在人类的圈子里，没有脸面，人是没法快乐的活下去的，会活的很痛苦，很压抑。”豹子似懂非懂的又躺下晒太阳了，炙热的阳光晒得雪豹后背的毛更加蓬松了，它是听不懂的。人类社会是有多苛刻，多残酷，多冷漠。失了面子，在牧民群里怎么抬头做人呢？我该怎么办？活着，继续这样痛苦的活着？我低下头，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来。也许我要把自己的脸面抹下来，塞进裤裆里活着。人活着还不如一只豹子轻松，快乐吧？豹子简单的一生，不就是生存，捕猎，求偶，产子，养育后代吗？忧愁，伤感，痛苦，压抑，不自信，没面子，自我存在的虚无感，无价值，无意义……也许它都没有那个脑容量去思考这些琐碎的情感纠纷和 所谓活着的终极问题。人类到底怎么了？人为制造如此多的情感附庸品，设定如此多所谓的生命哲学命题，就为了把自己禁锢起来，让自己活得痛苦不堪吗？也许大自然才是最现实的，它的内涵也是最简单的。自以为是而又浪漫过头的只有人类罢了。“草原很大，山里母豹子很多。满地跑的都是人类的女人，去找找别的女人吧……”豹子冷不丁扔给我这样一句话。“别的女人？”卓玛的身影，面庞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不会的，不会有比卓玛更漂亮，更可爱的女人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到了……”，我有些心灰意冷。豹子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了看下方的草原，也许连它都对我无奈了吧。“伙计，我得去下面活动活动了……”话音刚落，这只豹子就扬起前爪，跃下了石堆，敏捷的前攀后蹬三五步就下到了山底，原来它看到一只肥大的野兔潜在一堆深草里。我的心更加索然无味了，怎么？连一只豹子都不想继续听我诉苦了吗？都舍弃我了吗？也许，有灵性的它已经看不起人类了。有枪又如何？还不是一个虚弱造作的灵魂和一副同样羸弱不堪的躯体。也许豹子才是大自然阿妈的宠儿，痛痛快快的生活，无忧无虑的死去。我呢？到底要当怎样的人类？呵呵，我心里一阵苦笑。失败的一无是处了吗？因为表白失败了？因为卓玛已经选了别的男人？呵呵，聪明的扎西啊！牧民们尽可以嘲笑到底了……嘲笑吧，狠狠得嘲笑个够吧。入了冬，在毡房里，吃着手把羊肉，喝着青稞酒，倒着奶茶，哪个牧民没被群嘲热讽过，被笑，被骂，被奚落之后，醉了酒，大家还不是围在地上纵情痛快的跳舞跳个够吗？到了明年春天，还不都是舒筋活骨的骑了马，挎了枪，到草原上撒欢吗？突然，我大脑开了窍。好吧，什么人类的面子里子我都已经不在乎了，卓玛已经选择了多吉那就这样吧……我要像雪豹一样痛快的活，痛快的死。让那些矫情的忧啊愁啊苦啊痛啊都见鬼去吧！想到这里，豁然间觉得神清气爽……我抬头瞭望山下的雪豹，这野物已经咬断了刚刚那只野兔的咽喉，撕裂了胸膛，正在紧张的剖食。野兔深色的血泅湿了大片的沙地。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草原，透着血腥气的，生机勃勃的草原！“我也该纵了马去草原深处活动活动了！”说着，我挎起枪，站起身朝着山下的雪豹挥了挥手：“再见了！老兄！谢谢你！后会有期……”豹子匆忙侧了侧脑袋，继续低头享用它的美食……
总之，今天，是我扎西的幸运日！幸运的遇到了一只雪豹，一只通人语有灵性的雪豹！这是草原赐给我的福祉！同时，今天，更是我扎西的重生之日！我明白了活着，该怎样痛快、简单、轻松、幸福的活着，就像草原阿妈的宠儿雪豹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