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不管昨夜的你,哭的多么泣不成声,
早上起来,这个城市依旧车水马龙。
——卢思浩《愿有人陪你颠沛流离》
我是个喜欢在夜里行走的人。
这个爱好或者说习惯, 是大学时养成的。
那时我常常深夜被叫出校门喝酒浪荡。出校门,有一条路。夜里路灯昏黄,树影斑驳。恰逢深秋,路灯昏暗暖黄的光线映照到柏油马路上,被树叶的缝隙切成小块小块的亮斑,满地的落叶被光线折射,透出一种生命终焉的荒凉感。就像我的大学校园,昼的喧闹嘈杂结束,夜的静默和冰冷露出生活的真实面目。
从那时,我开始发现,相比白日里鲜活的世界,我更爱这个肃穆、克制而冷清的城市模样。
对夜里行走记忆最深的,是几年前在厦门。
深夜,从高崎车站一路独行,一直走到文灶的九龙城。十公里多一点点。厦门人或在厦门生活过的人应该知道,我差不多横穿了大半个厦门岛。那一段长路,一直刻在我的心里。
翻开那天的日记本,记录的见闻依然仿若在眼前。
三只惊猫、两只野狗;一群驴行的游客从我面前沉默地快步走过;一对路边争吵的情侣里,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男的声嘶力竭的咆哮着;一个桥洞下,搭着简易帐篷,旁边的流浪汉,在硬纸板和报纸铺成的“床”上,没有铺盖,蜷缩着身体已经睡去;一个醉汉四仰八叉躺在人行道中央,路上稀疏的行人都行色匆匆,无暇顾他。莲坂、火车站、禾祥西......白日里的车水马龙、拉着行李箱的拥挤游客群仿佛从未在这座旅游城市出现过。唯有酒吧、夜场露在外面闪亮的灯箱,仿佛宣告着:现在,我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厦门,露出了它最静默,最真实的模样,被白日里的繁华光景掩盖着的,只在夜里展露出来的模样。
凌晨已过,终于回到住所。小腿已不听使唤,身体在极度疲劳之后得到放松,血液在全身上下的血管里疯狂奔走输送养分,给大脑留下一种高反般的眩晕感。
但大脑里的意识,却格外清晰和兴奋。那种发现自己生活城市的另一番面目的惊喜,仿佛捡到宝一般。但这个宝贝,却又无法给别人分享,因为这是属于自己的,一个人的,用双目记录,用双腿去丈量,值得用心铭记的独家秘宝。
有人说,到不了的是远方,回不去的是故乡。
但后来,我还是离开了厦门,回到了故乡,这座山上的城市,雾里的故乡。
几年过去,这座城似乎没有太多的变样,唯一变化的,好像是更多天南海北的人,开始对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感兴趣,开始往我们这里走来,走马观花,留下痕迹,然后离去。
只是这一次,看风景的人们,变成了我眼里的风景。没错,依然是在夜里。
从鎏嘉码头的对岸出发,从黄花园大桥和嘉陵江大桥下走过,在洪崖洞前的行人里穿行,再横切过朝天门,走上东水门大桥,下到南滨路,隔江遥望对岸,几个小时前灿烂的万家灯火已变成一堆黑色高柱,仿佛无声的诉说着,这座城市的人们,夜里无数光怪陆奇的梦。
但这一条长路,怎可能只是沉默无言的诉说。
嘉滨路上迎面走过的中年男人,可能刚从轻轨站走出,拎着一袋鸡蛋,歪头看着江边,慢慢往家走去;两个年轻人戴着运动耳机,并排匀速往前跑去。
洪崖洞前一个聋哑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孙猴子的黄衫,戴着假发和头箍,用手语向他朋友激动的说着什么;一男一女两个旅客,可能是半路相识,女方用北方普通话问着:“你去过解放碑吗?”男方则一口广东腔的说着:“上次去过,朋友带着我不知道怎么拐着就上去了”;马路边,一群游客靠着马路护栏,手机举成一排,镜头里的流浪歌手,正唱着“旅行的意义”;
东水门大桥桥头,独身一人的女游客,举着单反默默拍着这座大桥,拍完收起相机继续往下个景点匆匆走去;
南滨路索道一路上的KTV里,中年大叔们在劣质麦克风的扩音里,嘶吼着各自的生活;开到半夜的火锅馆里,一边是围桌而坐划拳的赤身啤酒肚,一边是想偷吃炸酥肉却被店员发现,失望收爪的馋猫。快到江边的下坡阶梯上,一对母女相伴而行,母亲在对女儿说着:“人啊,一辈子赚再多钱,又有什么用。”
但相比这些喧嚣,更多的,还是一些静默的人们。就像深夜还营业的小卖部门口,对着手机屏幕不语的老板;就像可能工作才刚开始,正在搬运水泥物料的老工人;就像昏暗路灯下,回家路默默的行人们,就像花坛草丛里,两只警觉的盯着我的夜猫。
相比永远期待下一站的游客们,和永远嘶吼不完逝去青春的大叔们,这些静默的背后,才是这座城市和生活在其中的你我们,最真实的模样。
题记曾说:城市,永远依旧车水马龙,你昨日的一切,城市不会记得。
但对于我们来说,每一座城市,之所以让我们铭记,永远不是因为城市本身。
我们记得一座城,是因为我们在其中生活过,经历过。我们曾与城市的节奏一同脉动,与里面的人们相识,碰撞,把酒言欢,最后相望于江湖。
城市不需要记得我们。但我们会记得,记得这些发生在那座城里,那些只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那些白日繁杂事务终了、车水马龙喧嚣沉寂之后,当我们活回自己,用心去倾听,去感受,去经历的故事。
城市不记得我们,但我们记得这座城市,和它里面的一些人,真实的样子。
这样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