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最冷的冬天,爸爸因为车祸受了重创,进了医院ICU重症监护室。我订了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回家中。
重症室在一楼的后门边上,斜着就能看见医院的缴费处,缴费的人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管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离开窗口的时候,都是一脸的释然。看来医院的科室分布也是颇有道理的,ICU是生与死的最后一道门槛了,在收费处拿到的缴费收据就是这道门的钥匙,有了它,就有可能被拉回门里;没有它,那就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下午的三点钟,才是ICU探视的时间,寂静、漫长地等待,呼吸声都被扩大了很多倍一样,震得头晕目眩。悄无声息的,病人家属越聚越多,气氛越发地凝重起来。时不时传来刻意压得很低的抽泣声,象一记记重捶砸在我的心上,一阵阵地悸动。
每天短短半小时的探访时间,看着一动不动到处插着管子接着电线的爸爸,被陌生和恐惧包围着,木然的我竟然发不出声来。
监护室里,每一个护士都包裹在工作服里,来来回回无声得穿梭在几个病床之间,停下来看一下记录表,换一下药水。谁也不会在病人的脸上多停留一会儿。毕竟,这些生命只是生理上的存在了,做为人最高级的那一部分正在慢慢得从他们身上抽离。我想,这就是纯粹的生命吧!
隔壁床的一位病人转院了,听说转出的第二天,就逝去了。那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伴已来看过他了。终于,在亲人的抽泣中,拔掉了呼吸机上的管子。拉着兰色帘子的里面,有一个被别人用砖头打到脑出血的年轻记者,医生已几次让家人放弃治疗,但那位母亲就是不愿接受这个现实,每天跌跌撞撞地伏在儿子的床前,唤着他。另外一个帘子后面是一个饮酒过度导致脑出血的法院职员,他的儿子总是坐在大厅的最角落里等着,络绎不绝的人来探视他的父亲,他总是很小心得介绍着父亲的情况,那些人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离去。
所幸,爸爸被以“植物人”状态推出了ICU,紧接着就是看不到尽头的住院治疗。
长长的医院走廊,无数支灯管把每个角落照得雪亮雪亮的。因为在这里没有什么能够隐藏的,每一张床上躺着的没有不同,都是病人。病人从外到内的各项指标在这里都用一组组的数据来表达,你就象在看报表一样的看着自己的亲人。曾经有那么一刻,我豁然明白了,只有在这里,人们对于躯体的敬畏是纯粹得,远远超过了对思想和灵魂的膜拜。
医生来查房,我必问一句:“能醒过来吗?几率有多大?”医生答:“人脑是最复杂的器官,谁也说不准,每一个醒来就是一个奇迹!”每次我都真切地问,医生每次都也会诚恳地答,想必他每天都要这样回答无数次的吧。在这个科室的医生眼里,大脑只是个器官,但对于我们来说,那意味着亲人、情感和记忆!
每天吃过晚饭来到病房,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有没有发生奇迹。爸爸依然是一如往日平静的面容,只是胡子又长长了,脸上又泛起了油光,额头还渗出细细的汉珠,这一切表明生命还在继续,新陈代谢正常进行着;床头的各种数字孜孜不倦地重复着,一跳一跳地告诉我一切器官的运作都很有力且正常。
可是,我知道这只是一具躯体,是它困住了那个真正的爸爸,也或许爸爸是厌倦了眼前的苟且,去看他远方的诗和田野了!
经常会有一些专业陪护们,会到每个病房去串门,象医生查房一样的去了解别人的病情。如若是比自己看护的严重,即刻表情沉重地表示同情;如若是比自己看护的病人轻,就会向你描述自己的病人是如何的命悬一线。我从不串门,总觉得是这样的串门,无非就是想知道别人病得有多彻底,康复的机会有多渺茫!每天我的心里都有一次这样的经历,我不想让别人窥到,也不想看到别人的绝望。
仅有一次,另外病房的一个妇女,也是车祸昏迷三个月了,在那一天,她醒来了,只是面部有一条神经暂时不能恢复,表情有点奇怪。我去看了她,并祝福了她,一直在照看她的丈夫,喜极而泣。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她不在只是每个器官运作的一个肌体,她的生命全部回来了!
北方的冬天,到处都是光秃秃得,高高低低林立着的楼房灰蒙蒙的。为了取暖燃起的煤烟,停留在空中久久不愿散去。看着那些烟,心里想着:飘的离我近一点吧,让我闻到它的味道,毕竟那是人间的烟火味;晚上,我会对着模糊的窗外张望,看着或明或暗的路灯下走过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让它们提醒自己,病房外还有一个世界。
每天早上离开病房,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打一个冷颤,拉紧衣领,然后轻轻地告诉自己,我回来了!一个不那么纯粹,是我拥有,也是我不想失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