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情远非我们想象般美好或丑陋。
九合总是迟到,怎么也改不掉这个坏习惯。
陈婉现在正在D2281高铁02车,05F座,身边的座位是空着的,手搭在肚子上,那里装着一个几乎感受不到的小生命。没有如同电视剧里有个漂亮的闺蜜或是帅气的男朋友恋恋不舍地为自己送别,一个人登上高铁,身后的城市与自己阔别。
所有孤独的人,都是因为永失所爱。而陈婉的孤独,是败给了自己的想象,是败给了没有童话结局的现实。
九合没有坐在自己身边,很多事情就没有退路可言,也许是不甘心,陈婉始终觉得他是因为时间问题没有赶上,或是会改签在下一趟,总是以这种蹩脚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这段漫长的记忆仿佛还停留在九合第一次带陈婉回家的时候,九合的老家那里的景色很不错,民风朴素,一栋栋房子让陈婉想起很多年前还住在苏州时候的景象,粉墙黛瓦,门前挂着红灯笼,若是夏天,还可以在门口的躺椅上晒太阳。
那时候父母也还没有离婚,虽不说家产万贯,至少衣食无忧无须担心风餐露宿,自己还是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举。
但,被九合捏紧了手拉回了现实。
前面路过的房子尚且还能遮风避雨,等九合带着自己停留在一栋几乎不能称之为房子的建筑物面前,里面还有两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在做手工。
年长者的微笑必然必然带着岁月的沧桑,不必解读他们的故事,皱纹虽然是外在却也是最直观的体现,反而那一道道岁月的痕迹在这样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生动了。
陈婉想在两位老人面前留下好印象,陈婉亲昵地叫了声爷爷奶奶,陈婉声音本就不错,软糯糯的,眼前的两位老人脸色却变了样子,陈婉不解地看向九合,九合脸色通红,“婉婉,这是我爸妈。”
听到九合的话,陈婉愣神随即笑了笑,空气里充斥着数不清的慌乱和尴尬。
吃完饭,九合带陈婉出去转转,九合突然推心置腹地对陈婉说,眼中饱含深情,“婉婉,我是爸妈的老来子,我还有五个姐姐,可是从小家里穷,姐姐她们也没吃上什么好东西,长大后嫁出去反而有些怨怼父母。”
陈婉即使父母离异,但终究两边都没有再添弟弟妹妹,是独生女的陈婉始终无法理解九合所说的,即使明白,也无法感同身受为什么那样的家庭状况,勉强才能吃饱饭却还要生那么多小孩。
后来九合说道:“你不知道吖,福建这边喜欢男孩,如果没有生下男孩子,这对夫妻就会一直生,可能一辈子都在忙着生孩子,直到生下男孩延续香火才得以停止生产,而这个儿子也寄托了这个家庭未来所有的期望。”
九合说这话的时候,眼眶红红的。“我妈身体不好,那时候家里比现在还穷,怀着孩子还要劳作,生下来也没有坐月子,身子亏损挺大的,上面几个姐姐都是远嫁,嫁出去后也很少回家,这边门第观念很重婚事都将就门当户对,我们家是这样的情况,姐姐嫁的都不是很好,也拿不出多少钱来补贴娘家用。”
“婉婉,你是城里的姑娘,始终无法知道当生存成为每天思前想后的事情是一件多么恐惧的事情,在那样穷困潦倒的情况下,爸妈把我拉扯大还念完了大学,我是要多感谢他们,婉婉,在你了解这些后看不起我,哪怕是无法和我一起扛下去,我也无法去怨怼你,”
九合眼里噙着闪光的泪,平日里的九合总是没有什么情绪,很少暴露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陈婉和他在一起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看到无措的九合,不知道要说什么安慰他,就踮起脚抱着九合。
“婉婉,我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有时候我觉得我在感情上的确很迟钝,或许思维的速度太快了,在情感上反而变得笨拙起来,上天是很公平的吧,我终归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
自从那日两人秉烛夜谈之后,彼此间的情义没有因为现实打败,反而愈加升温了。
即使条件差也没关系,陈婉一向都很乐观,在经历家庭变故大起大落后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要预备的婚礼也是这么简陋。婚礼对于每个女人来说都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而女人总是把它想象得足够完美。
看到九合一脸歉意的表情,陈婉咬咬牙,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告诉自己想要的生活以后都会有的,房子,车子都会有的。
暮色四合,河两岸的人家纷纷亮起了灯火,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梦境般摇摇欲坠。这里天热起来的时候,陈婉总是会和九合抽时间去大山深处,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这就是二十几岁的爱情啊,像每个夏天都会来的台风。台风前,人心惶惶地升级各种预警,可当它真正过境,却也只是随便捞了一地。我们年轻时信誓旦旦爱过的每个人,总以为这次一定能够了却生死,到头来也只是毫发无伤而已。
时不时有待商榷的打击,每周都为生活的行头而发愁,没钱是常态,什么都想吃但又什么都不敢吃,笑起来像一辆没有加满柴油的拖拉机,刻意去发很多朋友圈,似乎在告诉当初阻止自己和九合在一起的人现在我们是有多幸福,然后不定时又把他们都删掉。
流过一些普普通通谁都有的眼泪,遭遇过几场普普通通谁都会碰到的饥荒,对不喜欢的人十分残酷,对喜欢的事情非常刻薄,但也会被一些亲密的关系打败。
于是无端想起了多年前看到的那句话:“发生的事情终归发生了,你既然无法改变,不如给它赋予属于你的意义。”
在日复一日地洗衣服做饭中,陈婉终于失去耐性了,往日的爱情和海誓山盟还在那里,但是陈婉不知道坚持下来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滋生出这样观念的陈婉都被自己下了一跳,随即安抚自己未来一定是好的。
战争的导火索,是一日旁边的亲戚家里白喜事,陈婉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从来都是邻居关门谁也不认识谁,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阵仗给人免费做活计。
陈婉又是个年轻的姑娘从小娇生惯养,很多事情都做不来,就有些长舌妇人开始说闲话,说九婶婶家里的相公娶了个花瓶摆设。(相公在当地方言古意指的是考上状元的人,今意指考大学的人,小村子能考上大学的人不多。)
陈婉的性格,只是几句话上的讽刺绝不会生气。
厨房里大概就是十几个妇人一起烧火做饭,陈婉在旁边啥也不会,被人指挥这指挥那里,陈婉抱着和乡人亲邻和睦相处的想法一直很顺从也没怎么拒绝,旁边瞧了去,便觉得好欺负。
被一个炭火行烧到了手,陈婉痛得嗷嗷叫,眼泪都掉下来,旁人见了就去寻了九合过来,九合也忙,见伤势不是很重,也没打算怎么样,反而说陈婉不会变通,在厨房里不机灵不知道找点活干。
这本是九合说给外人听的话,在当时理智全无的陈婉耳朵里就是不得了的事情,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还没结婚就这样了,从前九合虽然性子冷淡,哪里舍得对陈婉说半句重话。
陈婉看着自己满是茧的手掌以及那块烫伤的皮肤,突然有点后悔了,在这个陌生,人情又冷淡的地方,没有一个可以为自己撑腰的人,大概这就是很多年,奶奶临死前语重心长地嘱咐自己不要远嫁,你又没个兄长弟弟的撑娘家的门面,受了委屈都没地方哭诉。
年近七旬的二老,和陈婉在三观面前还是有很多差异的,老人家节俭又啰嗦,相处总是力不从心,陈婉和九合提出了回到上海工作的,九合很惊讶,仿佛不可置信一样。
“哪怕是为了我也不可以吗?”
“婉婉,我爸妈年纪这么大了,放他们在家里我委实不放心,以后的事情我们再作打算,等爸妈百年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以把他们接到上海啊!”
“婉婉,他们只想守着故土。”
面对这样说的九合,陈婉都是几番欲言又止更因为无力反驳,只好凭借着与树梢交错的月光,蔓延进骨子里淡漠。
被日复一日的生活琐事所逼迫,陈婉终于买了两张车票,提前一天晚上告诉九合的,那晚,九合出去抽烟,烟蒂扔了一地,陈婉在烟雾缭绕中隐隐约约能够看得清满是泪水的九合的脸,陈婉抱着枕头,到底是因为什么,两人才变成这样。
俨然记得初见他时,是在一家叫阔色的咖啡店,店面很小,大概容下四五个人,他系着一条卡其色围裙,低头调制咖啡神情很是专注,笑起来嘴角有一大一小两枚旋涡,像极了栖于岸滩上的海螺。
那日下起小雨,陈婉没有带伞,丛隔壁的饭馆做完兼职回来,就在这家阔色门口避雨,店外装修很雅致,陈婉适才推开门进去,里面是地中海风格的装潢,暖黄色的墙纸,还算亮堂的灯光。
有个男孩子走出来说:“请问要喝点什么?”
陈婉只是笑了笑说,“我不喝东西,就是进来避避雨。”陈婉有些别扭的看着男孩子,这种装修的店子里的东西一般很贵。
随后很快就有人进来,点了喝的,男孩子就去忙自己的了,也不管陈婉。
若人生之若初见。
也许你们会说陈婉太现实了,无法和自己心爱的人共患难,过不了贫穷的生活,可究竟是怎样,只是当事人才清楚。
可是无论怎样,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些好的坏的全都是属于我们生命最鲜活的见证。只有经历过那么多碰撞与泥泞,我们才能更好的和自己相处。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的少女时代永远不要过去,如果不可以,那我就跟它好好握个手,然后在下一个分镜中转身走向更好的成年人生。
很多年后,两人冰释前嫌,有人问过,你们既然说清楚了,彼此又还都是单身,蹉跎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在一起。
陈婉只是笑着说:“那么累都过来了,又何必再回去。”
有时候往往我们不舍的只是关于这个人的回忆,世间事就是这样,错与对都是当时不甘的情绪,时过境迁后,对与错又有什么意义?他已经不再是当年你熟知的那个人,你也不再是那些年他深深爱着的那个你了,也没有再重来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