贮藏了半年的菜籽油,终于在腊月华丽地登场了。
油是是在六月的时候从油坊里鱼跃而出的。黑漆漆的油菜籽,在狭小而热闹的油坊里,排队等候涅槃。炒熟、碾碎、压榨,一颗颗圆滚滚的活泼的菜籽们,终于手牵手汇成一道道黑亮亮的金丝带,流进每家每户的油桶里。家里从前装油的是只陶罐,黑褐色的,表面颗粒感十足又又些许水波纹装饰,后来换成了对铝制的油桶。菜油平常是被安放在二楼的空房里,和箩筐、篾席、扁担肩并肩挨在一起。
母亲从烛火通明的厨房里探出头,她挥了挥沾着油星的手,慢慢地揩了揩额角的鬓发,“阿强,去倒油了。”
倒油一般是父亲的工作。
腊月的二十七八这几天,必定是选了个妥当的日子,晚饭早早吃过,又早早收拾了碗筷,便在厨房忙碌开来。
夜色降临,严寒入骨,厨房一片喧闹。
火烧起来了,奶奶坐在灶孔前。父亲把冬日里早就劈好的柴,从屋檐下挪到了灶炉旁墙角边。妹妹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和着面盆里的面糊。而我早洗好了萝卜和莲藕,拿着沉重的菜刀在案板切萝卜丁、切藕片。弟弟们是难得来厨房的,总在屋檐下调皮地闹。
待锅烧透了,母亲便把黑亮亮闪着沉稳光泽的油倒进窝里。菜籽油是生的,生的菜籽油有股子青味,要烧熟了才好。黑亮亮的菜籽油在铁锅里按兵不动,但隔着灶台,我能感受到火力慢慢地上来了。灶孔里,火舌舔着锅底,在火与油的博弈里,竟慢慢散发出扑鼻的浓香。锅底的油沫先是一颗颗冒了出来,接着是浮出一大片,然后又慢慢地消散了。
“娘,火可以压一压!”母亲站在锅边,看了看,“油开了。”
油开了,便是烧好了。烧好的油,是要试一试的。母亲总是爱锅里丢一把米皮子(一种米磨粉做出的类似薯片的零食)。顷刻间,平静的油锅翻腾起来。薄薄的米皮子沉下去又浮起来,坚实而单薄的身子开出绵密的花,又华丽丽地变得金黄,害羞似的蜷曲了身子。
油炸的米皮子捞出锅,盛在盘里。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一片往嘴巴里送,米香、油香交错在口腔里打转,不对,还有太阳的味道。
该萝卜丸子登场了。
奶奶把我切好的萝卜丁装进盆里,和妹妹捣蛋和好的面糊融合在一起。盐、姜丝、大蒜、酱油早就各就各位了。母亲右手拿了一根陶瓷质地的调羹,左手在面盆里抓了一把萝卜面糊,握拳,轻挤,调羹舀了送进油锅。油锅里因为有了萝卜面糊的加入,便沸腾起来。闲了一年的笊篱,在这个时候正好派上用场,入锅、抄底、拨弄,然后把炸得金黄的丸子一个个捞出来。这需要手臂有力,手指灵活,更需要奶奶配合的默契。火不能烧太大,起锅要快,否则丸子容易老。
头一锅的丸子炸好了,母亲总会停一下,拿一只碗装几个放到灶头,说是给灶王爷尝尝。然后又装满满一碗,让我给三奶奶,给四婶婶送去。其实不用我送去,她们也在忙碌,她们的厨房里也油香浓郁。
我拿起丸子,顾不上烫嘴就轻咬了一口。外焦里嫩,萝卜的酥香填满了口腔。
“三奶奶,尝尝我妈炸的萝卜丸子。”一路的菜油和着萝卜的香甜味在房前屋后萦绕不散。
“铃啦,有点咸了。你去灶下尝尝你三爹做的萝卜丸。”三奶奶一边尝,一边往我们家厨房走。三奶奶是过年操办年菜的好手,这得益于三爷爷以前做过厨师。
于是再切些许萝卜,添些许粉,锅里又开始忙碌了。
紧接着上场的是藕夹。藕必定是菜藕,粉藕糯糯的更适合煨汤。去皮,切片。菜藕要切得不厚不薄,厚了,不容易炸好;薄了,口感不好又容易炸老。横切的藕片不好看,要斜切的才有韵味。斜切好的藕片白白嫩嫩,藕丝缠绵在其中,菜刀壁上残留的乳白色藕汁,散发出清甜的味道,倒是在满是菜籽油香的厨房里,别具一格。
拿一藕片,在剁好的肉馅里抹上一层肉糜,然后盖上一篇新藕片,轻轻一压,两片藕便紧紧抱在一起,面糊里打个滚,下到油锅里。藕夹炸的时间是个秘密,时间短了,厚厚的馅和藕受热不够,容易夹生;炸的时间长了,面皮会焦,藕片会干干的。母亲总是盯着油锅,手里的笊篱不断翻滚,把受热较早已经炸至金黄的藕夹适时地夹出,待到菜籽油香变得甜糯,金黄带着甜香的藕夹便出锅了。
藕夹须是出锅放置了片刻的才好吃。金黄色泽藕夹,拿在手里酥香厚重,带着菜籽油的香味。一口咬下,菜藕、肉糜、菜籽油的清甜馨香交错。
肉丸、茄夹,有时候做,有时候不做。主要是我们姊妹几个不大爱吃。
最后上场的往往是豆腐果,因为豆腐里水分较多,炸出的水也会掺和到油里,所以只能排到最后。豆腐须是自己家里做的那种,软硬适中,炸得才能够泡,炸得好的豆腐果呀,像鼓鼓的小灯笼,会把整个夜晚照得温温暖暖。
从夜幕降临到寂寂人初定,灶台水罐里的水舀了一次又一次,奶奶去泡脚睡觉了,我们还舍不得睡,拍着圆圆的肚皮,不再往厨房跑,准备再看会电视消化消化。灶孔里的木材慵懒地吐着火星,油锅里最后一锅豆腐果平静地受着煎熬。此刻,厨房了除了菜籽油香,还有黄豆的浓香。
不对,是萝卜香、莲藕香,豆腐香,是在菜籽油香里混杂了的这一年丰收和对下一年期盼的味道,是飘出了年的馨香。#羽西X简书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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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依
2019年1月10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