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新荣人到中年,在一座不起眼的城市里不起眼的大学教授哲学快十年了。这十年间他从斗志昂扬的青年一步步走到敷衍了事的中年,很多事情慢慢看得透彻,随性或者说懒散。可他时常也会感慨,更准确地说是惋惜,这惋惜是在他走进教室,看着排排课桌的学生,他们耷拉着脑袋,有嬉笑的,有打闹的,有谈情的,有八挂的,没有一个孩子是愿意打开书本,好好看一眼他们桌上的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和培根。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就有些复杂,有时是愤恨,这是因为左脑的亚里士多德在对他说:人生最终的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于生存。于是他看眼前这群大学生,二十岁的花季,没有觉醒什么,仅仅只是活着,他因此愤恨。
有时是豁达,这是因为右脑的康德在反驳:发怒,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于是他看玻璃窗折射出自己的身影,那个曾立志要成为柏拉图一样的思辨家,如今也不过是柴米油盐的普通人,又有什么资格愤恨他人,自己这块铁也没有变成钢,他因此豁达。
哲学,就是这样充满矛盾又存在魅力的学科,它晦涩、冰冷,却都是生活的凝结。
他像个裁判,对两位哲学家在他左右脑里的辩证给出了以上总结。
下课后,他踱步在学校南侧的梧桐道,脑子里还在不停思索,然后嘲笑自己的思索。正值盛夏,梧桐树高大茂密,遮挡着夏天酷热的太阳,他看着错乱在树林间的男男女女,那是有关于青春、奋斗、浪漫的具象,使大学谓之大学。
看,那梧桐林间亲昵拥抱的情侣,会让人感受美好的校园爱情,那月亮湖边读书的少年,会让人想起年少时的奋斗,那草地上三五成群而坐的同学有说有笑,会让人怀念曾经的青春时光。
看,那林间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她穿着朴素的衬衣,浅蓝的牛仔裤,粉色帆布的书包已经有些泛旧了,她佝偻着背,低头,长发便自然垂下挡住了脸庞,看不清她是怎样的表情,她被三四女生围在当中,那场景让吴新荣跳出对大学美好的幻想,那身影让吴新荣想起过去一个小女孩。
“晓玉…?”吴新荣嘀咕了一句。
“喂!那边的学生们,在干嘛呢!”吴新荣拿出教授的姿态,朝着女学生的方向呵斥一声。
几个围着的学生回头,看了眼吴新荣,眼神里没有一点敬畏,在这个时代,学生们早就不懂得敬畏老师了,好在吴新荣对此算是习以为常。
“没意思,走吧。”领头的女生慵懒地撂下一句,拍了拍被围女生的肩膀,背对着吴新荣离开了。那女生一时没承受住手掌带来的重量,单薄的肩带动身体沉沉跌落下去。
“那学生,没事吧。”吴新荣朝女学生的方向又问了一句。
女学生站起身,慌乱的拍了拍裤腿的尘土,向吴新荣鞠了一躬。“没事的老师,没事的。”
(2)
晓玉。一个善良的姑娘。
晓玉七岁上小学,在班里就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女孩,她话很少,脸上没有微笑,那么小的孩子透露着一种大人才有的冷漠。
刚开始还是有前后排的女同学找她说话玩闹的,晓玉心里很开心,可表达不出,她只是默默听着,点着头,面无表情。时间一久女同学们都觉得晓玉这个人好没意思,渐渐远离她,晓玉心里很焦急,可表达不出,她只是默默难过,发着呆,面目表情。她从来没有学会怎么向人表达,在她的记忆里,好像也没有人教她该怎么去表达。
可那个年龄的孩子是“调皮”的,特别是班上几个结伴的男孩,朱雀玄武,志同道合,他们以欺负女孩子为兴趣。他们抢走女孩子的文具盒,他们撕掉女孩子的作业本,他们揪一揪女孩子的头发转身就跑,他们捉校园里的爬虫放进女孩子的课桌,他们那么天真的无恶不作,以此为乐。女孩子会给出他们期待的、不期待的诸多反应,有些会随手拿起眼前的物件朝他们砸去,飞来的物件包括铅笔、文具盒、练习册、小学数学、小学语文,有些会哭,哭声在教室里响彻,引来很多同情的目光,那些目光会上前安慰,会指责男孩,可这些都不影响作恶的男孩继续作恶,有些会告诉老师,老师转身再告诉家长,有些会告诉家长,家长转身再告诉老师,于是孩子之间的问题总能成为大人之间的问题。这其中,只有晓玉,一言不发,默默承受着,她得不到同情目光的帮助,她不知道该怎么向老师倾诉,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早出晚归、醉生梦死的父亲…
可晓玉还是有朋友的。那是一只青鸟,和晓玉手掌一般大小,素白玉胚,玄青釉料,一点朱砂红,让它的眼睛栩栩如生。
那是妈妈在世时从街边小摊淘来的。妈妈走过小摊,又退回小摊,蹲下身拿起那只青鸟,那青鸟的眼睛像是注视着她。后来它便安落在妈妈卧室的书架上,妈妈总会在走过书架时摸摸它,她觉得这只青鸟陶瓷是有灵性的。
妈妈是白血病走的,在晓玉五岁的时候。
“晓玉,我的孩子,要做个善良的人呐。”这是妈妈对晓玉说的最多的话。
妈妈走后,爸爸酗酒,天不亮出门,天不亮回家,对晓玉漠不关心,似乎她只是爸爸婚姻的一个产物。又该怎么责怪爸爸呢,他只是深陷在妈妈离世的泥潭里,行尸走肉。
青鸟搬到了晓玉的房间,是晓玉自己拿过去的。如今它摆放在晓玉的床头柜上,每个夜晚陪伴在晓玉身边,像妈妈还在一样,晓玉也总是摸摸它。
“晓玉,我的孩子,要做个善良的人呐。”这是妈妈对晓玉说的最后一句话。
(3)
夜晚,吴新荣躺在床上,一旁的妻子已经熟睡了,门缝间透着灯光,他知道孩子还在房间做作业,百无聊赖间,他又想起白天在梧桐林看到的女学生,唯唯诺诺的姿态,确实很像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
那时候的吴新荣还住在教师职工家属院,那时候的吴新荣还意气奋发,妄想自己终有一日能成为中国首当其冲的哲学家,哪怕他生活在这好几线靠后的城市里,哪怕他工作在这不入流的大学里。
家属院里住的都是这座城市各学校的老师,这是由政府出资,市教育局牵头建设的小区,目的当然很简单,让住校的老师有个归宿,只不过政府一开始的打算是在每所学校修建一栋家属楼,经费通过层层剥削,最终变成建设集中小区,好在这小区离吴新荣教书的大学不远,他每天走路上下班也很方便。
家属院里有一位女老师让他印象深刻,那应该是市人民小学的老师,她美丽,温柔,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对院子里所有路过的人亲切问候,谈吐举止很像知书达理的贵家小姐,院里多少男青年都羡慕那衣着普通、长相普通的女老师的老公,如果没有听说那女老师身患白血病的话。
女老师有个女儿,大概四五岁了吧,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吴新荣总能看到女老师牵着女儿的手,提着从市场买的菜,母女俩幸福的朝家里走去。
然后,女老师去世了。
那天,吴新荣坐在自家窗户边,灵棚就扎在院子中央,围了很多人,应该都是些亲朋,女老师的丈夫哭得很惨烈,被两三人搀扶着,没有看到女老师的女儿,想是怕孩子受不住这场面,被别的亲戚抱去了。
再然后,小女孩一个人出现在院子里,上学、放学,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吴新荣也会看到她,孤零零一个人,背着小小的书包,戴一顶黄色的圆边帽,那背影让他觉得落寞。
就是那样的日子里,一天回家的路上,吴新荣远远看到小女孩从家属院幼儿园走出来,身后还有几个小孩子,他听到几个孩子在唱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就是她,她就是那根草!”
几个孩子在小女孩身后不远的地方叫喊着,那是今天幼儿园老师新教的儿歌。
小女孩只是勾着头,一声不吭,默默向前走。
“说什么呢!”吴新荣快步走上前,轰走了那几个调皮的孩子。
“小丫头,别听他们胡说。”吴新荣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小女孩警觉地抖了一下,这让吴新荣有些难为情,想是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了。
小女孩向他鞠了一躬,什么都没说,快步走进了单元楼里。
吴新荣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妻子。后来,他再没有看到小女孩,听说小女孩的父亲因为妻子的离世天天酗酒。不久后父女俩搬走了,因为女老师的离世,他们失去了住在教职工家属院的资格,至于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他记得女老师在世时,每天下班路上总能看到女老师牵着女儿的手,提着新买的菜,天气晴好的日子,夕阳会把母女的身影拖得很长,他记得女老师总是叫身旁的女儿,晓玉。
(4)
晓玉时常会望着窗外的云发呆,天空中偶尔有一群白鸽飞过,嘤嘤声由远处推近,再离开。
真好啊,晓玉心里想。
如果我也是一只鸟,该多好啊。
晓玉的成长伴随着孤独。父亲醉酒的时间比清醒多,从一开始借助酒精的麻痹忘记痛苦,到如今已经成瘾,戒不掉了。
可他忘记了自己的女儿同样在痛苦,同样需要一种外力来忘记这痛苦。
那些仰望天空的日子,晓玉的手里就会握着那只青鸟,或许这就是她用来消除痛苦的外力,她空洞着眼神,一句一句对青鸟说:
青鸟,你说妈妈在天堂过得还好吗?她应该在天堂吧,她是那么善良温柔的妈妈,我很想飞上去见见她…
晓玉从来没有忘记过妈妈,妈妈的笑容,妈妈的声音,妈妈包裹着她温暖的手心。她的床头还摆放着妈妈的照片,每当她红了双眼,就看着相框里微笑的妈妈,那是她忍受世间冷暖唯一的动力。
青鸟,我原谅那些欺负我的同学,其实他们也没有做什么,你看,我不也是好好的,没有被怎么样。他们或许也被伤害了吧,才想着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没关系啊,我都原谅…
晓玉的成长多少坎坷,她一直都是班里那个默默无闻的学生,运气好点是在初中,大家都相处和谐,没有人对她很好,也没有人对她使坏,这已经让她很满足了。可高中的三年依旧是一场噩梦,她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举动招惹班里那些混混儿的注意,给她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可她也在悄悄挣扎,每晚除了照顾醉酒的父亲,剩下不多的时间都用来复习功课,她心里有一个期待,她一定要考上大学,逃离这破碎不堪的生活。
青鸟,你知道吗?今天我遇到了儿时帮助过我的叔叔,原来我和他在一个学校里,真好啊,能再次见到他,他姓吴,这么多年,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听说他教授的是哲学,改天去听一听吧…
晓玉多开心,吴新荣的出现给她残破的生活带来一丝温暖。自从上了大学,晓玉再一次明白生活并不会因为身处环境的改变而改善,她身边依旧有摆脱不掉的噩梦,生活也好,人也好,而这人还是她的室友。室友关系的处理一直是她的难题,晓玉已经孤独惯了,身边突然出现几个要和她朝夕相处的人,她一时乱了手脚,偏偏这其中就有晓玉最怕的“朱雀玄武”。
至于父亲,依旧浑浑噩噩,每隔一两周晓玉都要回趟家,替父亲洗洗衣服,换置些冰箱里发霉的食物,多准备几天的饭菜,把家收拾得像样些,再回学校。
周而复始的日子已经让她失去了希望,就在她无心抵抗的时候,吴新荣远远朝着她喊了一声:“那学生,没事吧。”
一句简单的没事吧,竟让她有些感动,那个幼年时帮助过她的叔叔,又一次出现在她生活里,竟让她有些激动。
是啊,改天,去听一听他的课吧…
(5)
第二天一早,吴新荣来到办公室,那些过去的事萦绕在大脑,迫切地想让他知道昨天的女学生是否真就是晓玉。吴新荣打开电脑,登入教学系统,开始查询关于晓玉的名字,果然在经管学院查到了晓玉的信息,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晓玉就在这所大学里读书。他还发现,原来昨天围堵她的女学生都是晓玉的室友,他想起晓玉胆怯的身影,猜测这几个学生应该不怀好意,这所学校的学生素质他很清楚,他感觉晓玉受到了室友的霸凌,应该帮一帮这个可怜的孩子,吴新荣作为中年人,一颗父爱的心被激起,特别是对晓玉,他明白这孩子的成长有多不容易。
几番思量后,吴新荣决定叫来晓玉的室友,进行一次交谈,一方面,他希望能从晓玉室友口中多了解一些她的事情,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这次谈话可以让晓玉的室友改变对她的态度,哪怕要用到老师的威严。
下午三点,吴新荣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进来五个女生,她们的穿着五颜六色,可在吴新荣眼里像个乞丐,要不是身在校园,走在马路上一定不会有人相信那是大学生。带头的女生嚼着口香糖,一脸不耐烦地表情,身后跟着的四个女生虽然嚣张,但一眼就能看出是装模做样,若不是身前的大姐大撑腰,估计现在会更胆怯一些。
吴新荣面带微笑,分析着几个年轻的“女流氓”。
“老师,叫我们来什么事?我们应该不上你的课吧。”带头的大姐大说。
此刻,大姐大已经坐在了吴新荣对面的沙发上,另外四个站在一旁,那是张三人沙发,屋子里还有两张凳子,她们谁也没有坐。
“哈哈,没事没事,我不教你们,就是跟你们聊聊天,咨询一些事情。”吴新荣客气地回,他指了指屋里几个空座,“你们几个也坐吧,别紧张。”
四个人齐看向坐在沙发的大姐大,似乎是在等一个指令。
吴新荣看在眼里,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典型的校园一霸。他明白,只要能拿下这个牵头的女学生,另外四个人不值一提。
“坐吧,老师都说了,看我干什么。”大姐大没好气地说。
四个人两两挤在凳子上,谁也没有坐沙发。
吴新荣看着这滑稽的画面,忍不住想笑,转念又觉得这四个女生可怜,或许她们也是受害者。
“老师,你还没说找我们什么事呢?”大姐大又问。
“啊,是这样,你们同寝的女生,晓玉,都知道吧。”吴新荣回。
听到晓玉两个字,另外四个女生都低下了头,好像有什么秘密被戳穿了一样。
“怎么了,她是我们的室友,我们关系很好啊,有什么问题吗?”大姐大说。
“是,我相信你们室友间一定会相处融洽,毕竟大家都是有素养的大学生嘛。”吴新荣笑着看向大姐大,这句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老师,你怎么会这么关心晓玉?”大姐大明白吴新荣话里的意思,反问他一句,语气挑逗。
吴新荣自然也明白这话里藏刀,他开始厌恶这位女学生,可又觉得她应对老辣,怎么都不像二十岁的姑娘。
“哈哈,你不知道,晓玉同学呢,一直是我们心理咨询组老师们关注的对象,每隔一段时间呢,我们总会对学校里一些心理遇到困难的学生给予正向的帮助。”吴新荣编了一个理由,及时规避这位大姐大的流言蜚语。
“原来是这样,这我们还真不知道。那老师今天见我们,是为昨天林间的事情吗?”大姐大再一次反问。
吴新荣倒是被这次的进攻打得措手不及,还真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这一点倒不像他们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喜欢拐弯抹角,大家心里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