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
匆匆一顾缠心间，凭栏梦无边。几番细雨清秋度，月圆人不圆。
意难见，情字绝，终是伤离别。何年重逢栈桥边，再启尘封缘。
（1）
她的出生宛如被下了蛊。
那样一头鲜艳的红发，将她生生划入异类。灾祸、妖异、不祥，自打她出生以来，零零种种的议论与她相随相伴、形影不离。
幼时的她并不明白，为何娘亲将她生下后便不再来看她一眼，爹爹她也只见过一次。而来送膳的家丁也是匆匆将食物放下便飞似的出门，好像她的房间里又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多呆一刻便会立刻毙命。 她在她的屋中呆了六年，直到六岁。六年之中，未踏出房门一步。
那天，她趴在窗台。天际阴沉沉的，却滴不下雨珠儿来，就那么闷闷地，窒得人胸口隐隐作痛。她正看着天际发着呆，一个美丽的少妇自花园走了进来。她一怔，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但是血缘的牵连还是让她立刻明白过来——那是她的娘亲。
她欣喜异常，娘亲终于来看她了！ 然而“娘亲”两个字尚未出口，她却又将之咽回肚中。她看见娘亲的手中牵着另一个小女孩，目光柔和慈爱，似已再容不下其他任何人。那个小女孩和她一般年纪，穿着橙红色鲜艳的小袄，粉嘟嘟的小脸上，灵动明亮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巴，融合成一张煞是可爱的脸。这些她都拥有，只是那个小女孩有她所望尘莫及的东西——那一头乌黑的与常人无异的头发。
她怔怔地看着，只觉得喉咙发紧，泪水聚上了她的眼睛，模糊了一片。 那个小女孩转过头，正好看见了她，疑惑地眨了眨眼，便拉了娘亲的衣袖，另一只小手同时指了过来：“娘，那个人是谁？”
她赶忙蹲下身子，隐藏在窗台下，不让自己小小的身子显露出来。隔着墙，她听见娘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那么幽缈，那么不真实：“哪有人，萱儿看错了吧？”
“才不会呢，我明明看见有个小女孩趴在窗台上的呀。奇怪，她为什么会给关在那间屋子里呢？”
“可能是哪个做错事受罚的小丫头吧。萱儿，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要是吃饭晚了爹爹可会生气的。”
她靠在墙上，听着脚步声慢慢远去，似乎就这么走出了她的生命。泪水无声地掉落下来，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鲜红的血液自唇齿交合处溢出，与她红色的发丝交相辉映，妩媚而妖娆。
当天晚上，电闪雷鸣。她抱膝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不言不语。白天的那一幕又在脑海中闪过，她不自觉地又红了眼眶。
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她回过身来，迟疑着下床向门走去，却迟迟不打开门。在这六年间，从没有人敲过她的门。在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突然响起，着实让人心悸。可这敲门声持续不断地响起，虽轻却固执异常。
最后，她还是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下午见过的那个小女孩，打着雨过天青的油纸伞，穿着蓑衣，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她有些吃惊地后退两步。
“我说我没看花眼吧，娘亲还不信呢。”那小女孩嘟了嘟小嘴，自顾自地走了进来，退下蓑衣，露出了里面鲜艳的红色小袄，“我是这里的少小姐。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她的心里又是一痛，默默看着她，眼里含了淡淡的仇怨。半晌，才开口道：“我是这里的小丫头，做错事受罚才被关在这里的。”说着低了头顺着眼，声音凄楚，还真像某个委屈的小丫头。
“爹娘也真是，这么小的孩子能犯什么错，罚这么重。赶明儿我就跟爹娘说去！”那小女孩愤愤地开口。
她一听，赶忙抬起头：“不要不要。不要让……让老爷太太为难……而且，我已习惯一个人住了……”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见那小女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脸一红，又低下了头。
“这样啊，我还担心今晚这电闪雷鸣的，你一个人会害怕，所以特意过来陪陪你的呢。”那小女孩依旧友善地微笑着，“我叫萱儿，萱草的萱。萱草你知道吧，它的花的颜色可艳丽呢，就像，就像你头发的颜色一样。”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良久，才低低开口：“你……不怕么？”
“怕？怕什么？你头发的颜色好漂亮、好特别哦。你叫什么名字？”萱儿似乎对她的异处毫不在意。
她怔怔地看着她，见她的微笑一直不退，这才淡淡回以一笑：“我叫冬萤。”
（2）
萱儿和她差不多大，却偏偏要当她的姐姐，她拗不过，也就只好答应。萱儿总说姐姐照顾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总是会趁着没人的时候来找她玩，顺便给她带些小点心小玩具什么的。萱儿还会给她带些书来供她消遣。她对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之类都没有兴趣，却偏偏和药理医术之类大为投缘。萱儿便投其所好，给她捎来了一本又一本。
一晃便又是八年过去。萱儿和她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在这八年之间，萱儿曾多次提及要禀明父母放她出去，都被她拒绝了。儿时初见的敌意早已烟消云散。八年的时间，萱儿出落得秀美俊俏，心地也是如此善良。既然她没有办法在父母面前尽孝，让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的人代替她，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萱儿总喜欢逗她笑，更喜欢看她笑。“你笑起来很漂亮，总是那般灿烂无邪、倾国倾城。小晴，你以后要经常笑哦。”萱儿如是说。每每及此，她便会满满地笑，因为她也喜欢看萱儿心满意足的表情。萱儿还在院中种了许多的萱草。明艳的橙红，温暖的色泽。萱儿说要她一打开窗子便能见到满院的明艳，也是那般灿烂无邪，倾国倾城。
这天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她推开窗户，却见一陌生的男子正驻足观赏着满院的萱草。经过雨水冲刷的色泽更加明丽，那名男子置身其中，周身也是一片明亮。她看着，竟有些痴了。
这时那名男子慢慢看过来，清澈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脸庞，却在看到她红色发丝之际微微一怔，透出了些许的诧异。她心里一窒，没来由的一阵疼痛，立刻关上了窗子。
下午，她正在房中看书，突然听见有人敲了三下门。她微一笑，放下书便走了过去。她和萱儿的暗号，三下轻敲就是代表“我来了”。
她打开门，却看见门外站着的，是上午惊鸿一瞥的那名男子。近看之下，更觉他身材修长、神色温柔，一双眼眸是深邃的墨绿色，透入人心。她一愣，刚要发问，却见那名男子的背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正是萱儿。她佯装生气，作势要打。萱儿一吐舌头，将那名男子推入房中。
那名男子便是离戈，他的家族在城中地位煊赫。这次是跟随他父亲来府上拜访的。她的家族在城中也算是大户人家，想来也是门当户对。她已猜到了这次所谓拜访的目的。再看萱儿一脸的欣喜，想来也是十分满意了。想到这儿，不禁又看向那名男子。正好对上离戈投来的目光。离戈微微一笑，神色中隐了歉意，想来是为了上午的事儿。她会心一笑，摇了摇头。
往后离戈便经常出现在她家。有时离戈和萱儿会在她门前散步。萱儿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侧耳听着，神色是满满的宠溺。她趴在阳台看着，觉得他的笑容是那样温暖，即便远远看着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有时他会向她看来，目光交汇之际淡淡一笑。她脸一红，便别开了目光。
萱儿也开始不断和她提及离戈，每次说起都是一脸的幸福。萱儿一手托着下巴看着她说：“小晴啊，等我和离戈成婚后，把你也带了去。这样你就脱离这苦海了，而我们也不会分开，你说好不好？”
她听着一笑，却显得有些落寞：“姐，你还是离我远点的好。我是个不祥之人，我怕……”
“胡说！”萱儿脸色一沉，打断她的话：“你是我妹妹啊，我就要你幸福。”
她看着萱儿激动的样子，只好笑笑，不再提及。
（3）
萱儿已有一个月没来找过她了。她暗暗奇怪，便在这天家丁来送膳的时候询问了一句。那家丁吓了一跳，对她很是害怕，战战兢兢地回道：“小姐一个月前病倒了，请了无数的大夫来也不见好转，身子越来越虚弱，只怕……”
她脑中瞬时一片空白。这时她的父亲走进房来，没有看她，只淡淡说了句：“萱儿想见你。”
第一次踏出房门，阳光照得眼睛生疼。 她匆匆赶到萱儿的房间，只见门口，她的母亲正兀自垂泪。她停了下，看着她的母亲，可她母亲连起头来看她一眼也不曾。
房内，萱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憔悴，却依然美丽得惊人。见她进来，勉力扬起微笑，轻声唤她：“小晴……”
“姐！”她跪倒在床边，握住萱儿的手，“怎么了你？哪不舒服？你告诉我，我看了那么多的医书，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
萱儿微微摇了摇，休息了片刻，才又开口道：“小晴，我给你讲个故事。”
“十四年前，一位少妇找到一位苗疆的药师，说她从前被人下了蛊，如今生了一个半人不人、半妖不妖的怪物，很是痛苦。那位药师见那少妇十分可怜，便让她服食了一株千年忘忧草，消除了她的记忆。那株忘忧草历经千年，早已有了灵性，不多会儿便聚成形体。那个药师便塑了一个肉身，将那灵注入，交与那个少妇。”
说到这儿，萱儿顿了顿，看见她诧异的表情，神色也显出了悲伤。又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你应该明白了，那名少妇便是你的娘亲，而那株千年忘忧的灵便是我。注入肉身后，有了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我千年的灵力也只够我苟延残喘十几年。所以，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能够体验人间的情爱冷暖，我真的很快乐。 ”
“姐，你别说了。”她泣不成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我……”
萱儿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早已知道你不是什么小丫头，而是这家的少小姐。占了你的父母14年，占了你的地位14年，你很恨我吧。对不起……对不起……现在全部都还给你……还有离戈……其实你也是喜欢他的吧，我看得出来，也请你……”
“姐，我不要我不要。”她拼命摇头，“这些给你，全部给你。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能活着……”
萱儿闭上眼睛，眼角聚了点点的晶莹。“小晴，你怎么这么傻。只可惜，我没能撑到把你带出去，只可惜……”紧紧握着她的手，似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萱儿喃喃低语着：“小晴，对不起……小晴，你一定要幸福……”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再没了生息……
她茫然地站起身子，脑海中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屋中乱成了一团，不知道丫头们慌慌张张地冲出门去，不知道她的娘亲冲进来，撕心裂肺地扯着她的衣袖，哭道：“你还我女儿……”
她只看到窗外又下起大雨，猛烈地敲击着地面。院中那些柔柔的萱草，怎能禁受得住？那满院的明艳，定然也消散了吧？
直到她的爹爹上前拉开她的娘亲，她才回过神来。她默默看着她的爹爹，她的爹爹也默默看着她，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走吧。”
她站在屋子的中央，看着她娘亲的痛不欲生，又看着她爹爹的无可奈何。回身看了眼床上无声无息的萱儿，她突然笑了，笑得那么大声那么狂妄，却又那么凄楚那么悲凉。
她在远离市区的城郊开了一家医馆，以此维持生计。她并不掩饰自己的发色，而人们在习惯之后并不觉得十分可怕，反而觉得她明丽的发丝十分好看。而且她态度温和，医术精湛，来找她看病的人络绎不绝。
离戈经常来看她。萱儿走了后，他瘦了很多，神色也越来越淡漠。原本的温柔之感再也找不到了，反而含了隐隐的杀气。她表面上并不点破，心里却越来越痛。萱儿的死，给他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么？
就这样又过一年。
这天，她的医馆中进来了一对男女，男子俊逸非凡，女子面容姣好，宛然一对璧人。只是女子目光低垂，气息微弱，看上毫无生意。男子扶着女子坐下，称自己的妻子天生体弱多病，请吹晴替她开些调理的药。搭上那名女子手腕的一刹那，吹晴只感到一阵寒冷，完全没有常人的温热体温。更令吹晴感到诧异的是，她竟然摸不到那个女子的脉搏。一丝黝黑的气体随着那女子的手腕悄然而上，侵袭上吹晴的指尖。吹晴一怔，赶紧收回了手。
“你们是什么人？”吹晴当即站了起来，退开两步，目光扫过那对男女，满是防备之色。 那名女子依旧沉默地坐在原处，仿佛一个美丽但毫无生命的人偶。
男子扬了扬嘴角，幽幽开口道：“你应该发现了吧，她不是活人，或者说暂时还不是活人。”
吹晴皱了皱眉，没有回话。 “你有没有听过起死回生之法？”那男子挑了挑眉。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这种方法！”吹晴回答得斩钉截铁。 “如果我告诉你有呢？”
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吹晴，“有兴趣和我做个交易么？”
当天晚上，离戈来找她。却是来告别的。他没有告诉她要去哪里，更没有邀她同行。临走之前，离戈拥抱了她。他对她说：“小晴，你一定要幸福。你知道么，只要你一笑，便能倾国倾城。”她却在他怀中却泪流满面，倾国倾城又如何，她想要的，只有他的注视而已。
离戈走后，她靠在门上，觉得自己最后的力气也抽身而去了。
萱儿，你说要我代替你和他在一起，可现在我们已经越离越远了。
在他心中，你永远是无可替代的吧。
（4）
寻着那名男子给的地址，吹晴一路向北，终于找到了那个叫飞花阁的地方。
那是一间破败衰颓的院落，若不是那名男子像是早已料到她会来一样在依靠着门栏等着她，她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此后，吹晴便在飞花阁住了下来。那名男子似乎要出一趟远门，他对吹晴的唯一要求，就是要她想尽一切办法保存好那名女子的肉身。而他则答应吹晴，会帮她复活萱儿。
大多数时候，那名女子都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并不需要特意的照料，于是她有大把的时间自由行动。
这日，她在城中随意地走动着。这城聚集了天地的灵力，城中的景色自是秀美异常。
走着走着，突然眼帘中飞入了大片大片的橙红。每一株是那样地柔弱，随风摇曳，惹人怜惜。集合成这样一大片，却又是那样壮观而明丽。灿烂无邪，又倾国倾城。
这些年封存心底的往事又一一浮现，闭上眼就可以看到。萱儿的笑，离戈的笑，父母的笑，她的嘴角也满溢着笑，只是为什么眼泪却又间断不了呢？ 其实她早已知道，她的出生便是被下了蛊的。发色鲜红，便是天生带毒的缘故。即使她没有一出生就夭折，她身上的毒素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融入血液，随时可能爆发出来。然而她翻遍医书，却一直找不到解毒的方法。她的生命，随时可能终结，在看不见的未来某一天。
到了那一天，回忆她的一生，又该是怎样的记忆呢？
她的至亲选择忘了她，她的至信也已离她而去，她的至爱和她永远隔着一个人。那她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她站在萱草丛中，满满的橙红印得她周身明亮。她发丝飞扬，笑靥如花。灿烂无邪，却又倾国倾城。
“你来到这里，可是有什么记忆想遗忘呢？” 她回过神，看见一个白衣翩跹的少女，负着一把纯白的剑，神色冷淡地看着她。那名少女清瘦得单薄，黑色的发丝间，垂坠着一个精巧的红枫状的发钗。那名少女径自从她身边走过，俯下身来摘了一株萱草，递到她的手中。
吹晴却久久没有接过。
“怎么，舍不得？”那名少女淡淡地问道，“即使这份记忆对你来说是痛苦，你也舍不得将其遗忘。因为你知道，这份记忆，是你和那个人唯一的联系了，对吧？”
没有一份记忆是可以遗忘的啊。
她抬头看了眼那个少女，两人相视而笑。
注解：忘忧，即为萱草，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条状披针型，花橙红色或黄红色。古人认为食之可以忘忧，故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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