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了几天,我就要离开这个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地球,从此这个星球只能存在于记忆中、课本中。再见了,我的家园,再见了,我的青春,再见了,我喜欢的那个女孩。
从我的爷爷开始,他就致力于建造天空之城,并为此奋斗了一辈子。我的父亲继承了爷爷的事业,继续为天空之城的建造呕心沥血。直到我大学毕业,成为一名天空之城的工程师,天空之城总算初具规模。很快,我们全家即将离开,去往那个非常陌生的天空之城。
早在我爷爷小的时候,地球上的资源开发近于枯竭,森林砍伐严重,大片的土地沙漠化,水源、空气浑浊不堪。之后全球气温逐渐变暖,海平面缓慢上升。又过了很多年,一些岛屿相继被淹没,每个大陆的海滨城市相继内迁。
此时的地球,生态系统已经脆弱到了极限,人类各种疾病频发,似乎一切都已到了死亡的边缘;此时的地球已经不再适宜人类的生存,为了人类的繁衍,我们必须要离开;此时的人类还是没有找到适合我们居住的星球,于是我们只能把目光投向太空,在太空建造数以千计的天空之城,就像卫星一样,永远地围绕着我们的地球旋转。
那些天空之城其实就是一个个巨大的人造卫星,一直绕着地球公转。只是他们的形状很特别,像是一个巨大的圆筒,直径有数公里之长,密密麻麻,沿着各自的轨道,排满了整个太空。每一座天空之城都居住着数十万人,人类生活在“圆筒”的内壁,把内壁当地面。“圆筒”的自身也在旋转,这样保持一定的离心力,当离心力的大小等于地球表面重力加速度的时候,人们才不会飘浮,才会感觉和地球上是一样的。城市边缘是那个“圆筒”的底面,通过那个透明的“底面”,我们可以看到外边的世界,可以看到太阳、星星,还可以看到那个可爱的地球。
“桶壁”被精细地划分,这儿是住宅区,那儿是田地,这儿是公园,那儿是工厂……再也不可能像地球上那样浪费了。不仅如此,这样的城市也有自己的生态循环系统,不允许任何人破坏生态环境,因为这是我们最后的家园。
每一个天空之城都寸土寸金,居住环境狭小拥挤,但是人们还是要挤破头,抢着第一批离开,就像抢着登上诺亚方舟一样。能第一批离开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权。
苏城,那是我即将前往的天空之城,是以我们所在的城市命名。全世界一共建造了近千个天空之城。有的在近地轨道,每一个半小时绕地球公转一圈;有的绕极地旋转,为的是能够永远地看见太阳。而我们为了能够感受日出日落,感受一天的24个小时,也为了能够永远地看到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城市,苏城被发送到离地面三万六千千米的高空,就像地球同步卫星一样,永远地守候着我们的祖国,守候着我们的城市。
这一个月,地球上陆续迁离了近一亿人,每一个夜晚,地球就像放烟花一样,向太空发射着密密麻麻的飞船。
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叫梦洁,一个像梦一样纯洁的女孩,她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在大学校园里相爱。梦洁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她学习很刻苦也很努力,但是她始终忘不掉贫困给一个学子带来的伤害,所以毕业后她一直从事着贫困地区的慈善工作,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来帮助那些贫困的孩子。梦洁非富非贵,因此她和她的家人没能成为第一批去往苏城的移民。
为了那个心爱的女孩,我曾经想过要带她一起离开,但是苏城管委会不同意,因为每一个名额都极其的宝贵。我向作为苏城管委会成员之一的父亲求救,他告诉我,他无法开这个后门。我曾经也想过要和她一起留下来,但是我的父母告诉我,作为一名天空之城的工程师,我的责任很大,任务很重,我要作为第一批移民去把苏城建设好,以备迎接后续的移民。而且父亲还告诉我,要不了多久,梦洁将会成为第二批来到我们苏城的移民。
临别的那个夜晚,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但是又怕每一句都会让人泪水潸然。临别的夜晚,我牵着梦洁的手,我们戴着口罩,走在枯萎的公园里。我告诉梦洁我只是先过去把天空之城建设好,很快她将会成为第二批移民。但是梦洁听了我所说的之后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因为在城市里早已流传着一个谣言,那就是永远都没有第二批。可是我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因为我相信从我父亲那里得到的消息一定是最权威的,我们人类也不可能抛弃自己的同胞。
“那你一定要在苏城等着我,等着我去找你。”梦洁偎依在我的怀里,只是这样的偎依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此刻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止下来,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
父母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但是我都没有接,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催我快点回去,因为要不了多久我们的飞船就要出发了。
小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父亲,我们为什么要建造天空之城?也不止一次地问他,天空之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每次父亲都会告诉我,天空之城的天是蓝色的,水是清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出门不用戴口罩。
听父亲讲,他们小的时候出门还不需要戴口罩,在偏远的山区还能看见蓝天。但是随着海平面的上升,沿海城市的内迁,好多的大山都被挖空,城市建到了大山里。随后的几年里,空气越来越差,出一次门头发上就会蒙一次灰,如果不戴口罩,就连吐沫都是黑色的。到了我出生的时候,都没人相信出门竟然可以不戴口罩,除了在室内,我就这么把口罩戴了二十多年。今晚我们只能隔着口罩依依不舍地吻别。再见了,梦洁!不,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我叫翟见,和我的父亲、爷爷一样,都是天空之城的工程师。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地往返于地球与天空之城之间,为那座新的城市的修建而忙碌奔波。但是今天的离开却和往常不一样,有点让人依依不舍。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男人经常暧昧于两个女孩之间,突然有一天让他做出二选一的选择。
即将安检登船,队伍又长又慢。早在几日之前,就通知说苏城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所有的生活用品,要求大家不要携带过多的东西,以便减轻飞船的重量,安检大厅里也一直在循环广播这则通知,但是还是有许多人提着大箱小箱,甚至有整箱的金条和现金。最终除了身份证明和船票,其它的所有东西统统被丢弃。
船舱里坐满了人,所有的人都一样,身着同样的衣服,没有装饰,没有金钱,没有光环。只是不知道到了新的家园之后,还会不会是这样,人人平等,没有装饰,没有金钱,没有光环。大家固定好安全带之后,平静地等待着升空,就好像大家为了这一天,已经等待了几十年。此时的船舱里安静极了,但是我的心情却焦躁不安,我思念我的爱人。我环顾四周,渴望有一丝奇迹的发生,也许我会在船舱的某个座位上发现我的梦洁,但是没有。船舱里的人,非富即贵,怎么可能会有梦洁。船舱里有官员,有科学家,有教育家,有企业家……还有本市的首富张总,和他的儿子张杨。张杨是我的同学,一个天生的富二代,从小就过惯了不用去数钱的生活,但是大学里却没有子承父业,竟然学了一个与富二代毫不相干的专业:医学。据说他毕业后很快就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医生,但是大家都说他徒有虚名,他身上所有的荣誉都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
3、2、1,点火!
那一刻,光芒照亮了夜空;那一刻,船舱里一阵欢呼;那一刻,梦洁坐在阳台的飘窗上泪眼模糊。
早在移民前一年,每个天空之城管委会都已经为未来的家园筹划好了一切。但是来到新的家园所面临的困难要远比大家之前预料的多。
为了让天空之城的生活很快地步入正轨,成立一届强有力的政府迫在眉睫。一周之后,苏城第一届议会即将召开。
这几天父亲每天都忙的焦头烂额,几乎很少回家。我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跟父亲讲几句话,却不是关心与问好。我问他是不是可以在即将召开的议会上讨论启动第二批移民计划,但是父亲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他说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地让苏城的一切工作运转起来,让苏城的人民进入正常的生活。
“可是梦洁还在地面上!”我焦急地说。
“那你更应该好好工作,努力做好你的工程师,只有把苏城建设好了,才能接纳更多的移民!”父亲说完这些又开始忙碌着去开会了。
晚上,我睡不着,倒不是因为环境的原因,而是因为心事重重。我打开电脑与梦洁联系,把我今天与父亲的对话告诉了她,但是她倒显得很平静,她似乎早已预料到了。
“你父亲说的对,你不仅仅是我的翟见,还是苏城的重要工程师,你的责任很重大。”梦洁说着又把摄像头对向窗外:大街上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有喊口号的,有呐喊的,还有纵火、打砸的。梦洁说现在地面上的人很浮躁,每天都有新的谣言传出来,大家都说永远没有第二批移民计划。
“不是的,我向你保证,会有第二批的。”我不想让梦洁失望,也不想让她从我的脸上看到绝望。
“有没有第二批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真的有,但可能是若干年以后。”梦洁说,“其实我早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我相信地球是可以变好的。”
我们的聊天被一个电话打断,是苏城的运转中心打来的。我得去紧急处理苏城的自转系统,要不然苏城的所有东西都会因为失重而飘起来。
回到运转中心,我被领导狠狠地批评了,“你竟然还有时间回家!你看看在场的所有人,谁不是彻夜在加班,你要时刻明白你的职责,就连你的父亲都一连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一周之后,苏城的第一届议会在匆忙中召开。因为我爸是建造天空之城的功臣,所以会议选举了我爸为苏城第一任市长。也因为张杨的父亲是本地首富的缘故,他父亲被选举为副市长。会议提出了要在过年之前让苏城的生活步入正轨的目标,并为此制定了半年计划。会议上没有任何人提及有关于第二批移动的事情。
苏城里没有闲人,所有的人都为了那个半年计划而日夜奋斗,为建设新的家园而努力工作。在苏城里,再富贵的人也要劳动。以前的农业专家要当农民种粮食和蔬菜。以前的教育专家要当老师,培养教育下一代。以前的企业家要在工厂里生产食品和生活必须品。我作为工程师要维护天空之城的运转。就连张杨都不能闲着,还好他是一名医生,并且医术还不错。
不仅是苏城,其他的天空之城也和我们一样热火朝天地工作着。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果不能在半年之内让各自的天空之城步入正轨,那么那座城里的生态循环就没法完成,之后资源就会耗尽,整座城市会渐渐沦为太空中的坟墓。为此各个天空之城之间相互联系,相互协助,相互取经。有时我也会去其他的天空之城出差,帮助他们解决一些技术上的难题,但是我们都没有人能够回到地球。
在其他的天空之城出差之余,我也经常与他们交流一些彼此关心的问题,但是没有人知道第二批移民计划是什么时候,也没有哪座天空之城开启了这个计划,似乎所有的天空之城早已达成了一个不可公开的协议。
一天有日出也有日落,一天24个小时也没有变化,但是苏城上的每一天都有一些大变化。离新年越来越近了,距离我们所制定的半年计划的目标也越来越近了,苏城越来越像我们在地球上生活的那座城市几十年前的模样。
由于在太空享受着无遮挡的阳光,苏城的所有能源都来自太阳能。太阳能驱动着城市的发电系统,工厂、汽车、包括家庭的照明、做饭,一切都是无污染的清洁能源。苏城由于空间有限,所有的农作物都采用无土密集水培养技术,单位空间利用率高、产量大。工厂里自动化程度相当高,很少需要人力。垃圾再处理能力也是非常的高端,尽量不向太空排放垃圾。还有最重要的水资源,也一直循环着使用。总之苏城里的每一棵植物,每一池水源都不是多余的,都在整个生态循环系统中发挥着重要的角色。这就是我们的苏城,一个高度智能化的城市,一个环保、干净、生态的城市,同样也是一个袖珍的寸土寸金的城市。
街上除了公共交通,很少有私家车,路网都分多层建设;大型的商场、公共服务设施合理地分布在城市的各个区域;路边、房顶上,几乎每一块空地上都种上了花草、树木;也是因为土地有限,整个苏城只有一个公园,数十万人分享着这唯一的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一面湖泊,湖泊里有一个人工岛,岛的形状就和中国的地图一样。岛上堆砌着长城,堆砌着和地面上一个模样的五岳山峰,还有一样弯曲的长江、黄河。与其说是一个人工岛,不如说是一个微缩版的中国。这个湖泊叫做“中国湖”,这个公园叫“中国湖公园”。
每逢有重大活动举行或是节假日,人们都会聚集到“中国湖”公园,和众多人一起分享着这唯一一个公园,分享着这唯一一片湖泊。仿佛只有在这里,才更接近我们以前的家园;也仿佛只有在这里,我们才感觉到我们生活的苏城是多么的渺小。
这半年来我们都太忙碌,这半年里我们都有做不完的工作。这半年的工作与努力关乎着整个苏城的命运,所以这半年来我们都忘了我们自己是谁,我们只知道我们该干什么,好像这半年的时间只是短暂的一个星期或是几天的样子。
新年将至,整个苏城秩序井然,生活安定,生态和谐,到处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也只有在这个难得的空闲时间,我才能给自己的大脑放个假,去想想关于我个人的事情,我才意识到我心爱的那个女孩还在地球上。
我打开电脑,聊天软件上跳出了一大堆的留言,都是梦洁给我留的。这半年里我没日没夜的工作,为的就是和大家一起完成我们苏城的半年计划。可是这半年里我却忽视了我最重要的人。我一条一条地读着梦洁给我的留言,每一条都是那是那样的撕心裂肺。这半年里她根本没有考虑她自己的事情,这半年里她一直联系不到我,一直在担心我的安危,她说地面上有传言说好多天空之城的生态系统没有完成,即将成为天空死城。
我在聊天软件上等待着梦洁的上线,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可是这半年来梦洁每天晚上都这样等着我,等了整整半年。黎明时刻,苏城在阳光下苏醒,我站在天台上遥望着远方的城市边缘,看着阳光撒落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那一刻,没有成就,全是内疚。
早晨,我终于和梦洁取得了联系。看到我的留言,梦洁非常地激动,然后我们建立起了视频模式。视频的那一端,梦洁哭的像个泪人,她说这半年来他每天都在等待我的出现,她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不测,她说她最怕的不是分别,而是没有我的消息,她说如果我再不出现她就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
我问她过的怎么样,她说还是老样子,每天身边都不断的有人死去。我让她一定要坚持住,坚持到我去接她,但是她说只要我能够好好的,她就心满意足了。
视频的那端,梦洁抚摸着显示屏,就像抚摸一个孩子一样,她问我:“为什么你的头发白了这么多,这半年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怎么,嫌我老了?”我微笑着看着梦洁,对她说,“你等一下,我到天台上去,让你看一看我们的苏城。”
我来到天台上,把摄像头对向头顶,头顶上没有蓝天也没有太阳和星星,头顶上是苏城的另一边,是那一大片湖泊,是那个让人骄傲的“中国湖”。
“天啦,原来这就是天空之城,真是太美了。”梦洁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这就是你头发变白的原因,你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太劳累了。”
最后我答应梦洁,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要失去联系,并让她一定要坚持住,等着我去地面接她的那一天。
苏城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人们就好像睡了一觉,刚从梦中醒过来一样,一切都变了,仿佛只是一夜间。城市的边缘,日出、出落,没有云雾的遮挡;城市的另一侧边缘,那个熟悉的蓝色星球,那个远在天边的家乡;城市的头顶,倒挂着城市的另一半;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寄托着我们对于远方的思念。
新年将至,苏城将举行一个盛大的年会,欢度我们在苏城上的第一个新年。
新年前夜,父亲难得回家,我们一家三口难得坐在一张餐桌上团聚一次。母亲开心地忙着包饺子,父亲也在一边帮忙擀饺皮,但是他们交谈的每一个话题都离不开苏城,就好像他们这辈子从没有经历过苏城以外的新年一样。他们的话题一直围绕着工厂、学校、五年计划、十年计划,却只字未提第二批移民计划。
“爸、妈,过完年我该有25岁了吧。”我忍不住打断了爸妈的对话。
“是呀,不知不觉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母亲说。
“爸,你是多少岁我和妈结婚的呀?”我问。
“这个,这个你自己可以算一下嘛。”父亲说。
“难道你们不想早点抱孙子吗?”我看着母亲,低声地说,“我的女朋友梦洁还在地球上。”
听我这么一说,母亲突然放下手中的饺子,看着父亲,“这半年里我们忙东忙西,忙这忙那,却把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给忘记了。”
“你还年轻,苏城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你去做,结婚的事现在太早了!”没想到父亲的脸色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可是……”
“呃!”没等我说完母亲就打断了我的话。
我满眼期待地看着父母,但是他们一直回避我的眼神。之后便是沉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过了好久父亲才说话,他的声音里夹带着无奈的叹息,“现在我们的苏城还容纳不了更多的移民,而且要是启动第二批,肯定不是一个两个十个百个那么简单,那肯定又是数千万到上亿的人口,不单单是我们苏城,所有的天空之城目前都没有这个能力接纳。”
这一晚难得的家庭聚餐很尴尬,不欢散场。
新年之夜,全城无眠,大街小巷挂满了红灯笼,一家家门前贴上了对联。新年晚宴上,灯光璀璨,各界名流华丽登场。父亲作为苏城的市长,在新年致词上总结了这半年的成就,肯定了苏城目前的生态循环系统,表扬了所有的苏城居民在这半年里的昼夜工作,并宣读了新的一年计划、五年计划、十年计划。最后还宣布从新年开始,每周上四休三,六小时工作制。
新年致词中还是只字未提我所期待的第二批移民计划。
晚宴上,父亲和张副市长等苏城的重要领导坐在一张桌子上,在晚宴的闲聊之余,父亲询问大家可否启动第二批移民计划。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父亲的这一番话却成为一个重磅炸弹,就好像大家都有那么一件不愿被提及的事,但是还是被人提及了。晚宴现场像炸开了锅一样,压倒性的反对,其中张副市长第一个站出来,拿起话筒公开批评我的父亲,“目前不单单是我们苏城,包括所有的天空之城都已经饱和了,不可能再接纳新的移民。而且每一座天空之城都用尽了一整代人的时间来建造,耗时耗力,再建造新的天空之城也不太可能,况且地球上的人可能都等不到新的城市建好就已经灭亡了。最重要的是后续上来的人会打破我们目前的平衡,他们有流浪汉,有文盲,有残疾,都是低等人,他们无法维系天空之城的运转……”
那一个在苏城度过的第一个新年,那一个原本会是很开心的一个新年,却是这样的收场。最后我父亲不得不向大家承诺保证不会再提此计划。
后来城市里有传言,说翟市长迫不及待地想启动第二批移民计划是有私心的,因为他儿子的女朋友还在地球上!
新年假期,有的人开始走亲访友,往返于各个天空之城,但是仍然没有人可以到达地面。新年假期,我们家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父亲饱受人们的非议,经常失眠。新年假期,我每天都郁郁寡欢,但是在与梦洁的视频聊天中,我始终面带微笑。因为我知道,如果让梦洁从我的脸上读出了放弃,那她就真的放弃了。
我向梦洁展示着我们苏城种植的水果和蔬菜,个头非常大。梦洁告诉我,地面上的水果和蔬菜开始降价了,不像以前那样奇缺的很难买到。
我向梦洁视频直播着我们苏城的新年,和地球上一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我们用彩色的光柱模拟着烟花的绽放。但是从视频的另一端我却并没有看到地球上的烟花,我想此时地球上的新年一定是死气沉沉。不过梦洁告诉我说地球上已经不放烟花了,因为烟花太污染环境。
虽然我每天都在和梦洁视频聊天,但是我始终不敢提起那个被否决的第二批移民计划。直到有一天,梦洁主动对我说地面上每个人都听说了永远没有第二批移民计划。我告诉她那都是谣言,第二批移民计划只是被延期了而已。可是梦洁说她早就不抱有希望了,即便有第二批移民,那第二批的名单里也未必有她。
我让她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去说服我的父亲。梦洁反倒安慰我说:“你们苏城新年晚宴上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也别太为难你的父亲,你和你的父亲都已经尽力了。”
我依然相信天空之城在近期还会重启移民计划,但是地面上的人都坚信永远也没有所谓的“第二批”。他们曾经无偿地为那些天空之城的建设提供了财力、劳力、和那些数以万计的发射场。他们甚至不计后果的疯狂地攫取着地球上最后的资源,为那些天空之城的建造贡献力量。但是现在他们觉得自己被利用了,被抛弃了。他们失望、愤怒、直至仇恨!
后来地面上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冒险者,他们没日没夜地修理着被天空之城的移民所遗弃下来的设备,那种钻研的精神,不是对知识的渴望,而是被生活的驱使,而是对未来的期待。那些夜晚,地面上相继发射了好几艘飞船,有的在起飞过程中爆炸了;有的没有进入预期的轨道;有的已经成功地接近了一些天空之城,并且同步好了速度与位置,但是那些天空之城拒绝对接。总之那段时间,一批又一批的冒险者前仆后继,但始终没有人能踏上天空之城的土地。
这样的悲剧一起接一起地发生,地面上的人们为此而争吵不休。后来他们自发地形成了两个派别:温和派和激进派。前者安于现状,接受命运的安排;后者则扬言要报复,并时常对天空发射导弹,有些近地的天空之城差点被打下来。
再后来所有的天空之城召开了一次远程视频会议,会议一致决定停止一切与地面人类的联系,违者重刑。并决定帮助所有低空的天空之城变轨到高空轨道,尽量让地面的导弹打不着。
一时间所有与地面的联系都被切断了,不管是个人还是官方的。一时间对方完全被装进了一个密封的口袋里,我心爱的梦洁也被装进了这个无形的口袋里。
我曾经和梦洁约定,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互相失去联系,现在我心急如焚。我每天都在写邮件给梦洁,告诉她苏城上每一天的变化、每一天的有趣事,告诉她我对她的思恋,希望她能坚持着等待我的到来……我相信她也一定在写同样的邮件给我,只是我们彼此的邮件都被积压在中转站,无法发送出去。
这一年来除了工作,我不知道我的生活还有什么激情与动力。与梦洁没有联系的日子里,我只能靠无休止的工作来消耗我的时间,因为我惧怕一个人的孤单与思恋。
要是一年之前,我一定还会向父母提起梦洁的事,让他们帮我想想办法。但是自从新年晚会父亲饱受非议以来,他们只能把我的悲伤看在眼里,同样无可奈何。
因为我不分昼夜地工作,我被提拔为苏城运转部门的总工程师,但真的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如果是换个奖励方式,比如说奖励我与地面的通讯时间,哪怕是几小时,几分钟,我也愿意。
这段日子以来我把我能想到的方法都想了,却始终没有办法与地面重新取得联系。我,思恋成疾。
思恋是一种病,一种必须要治的病,病在我身上,疼在父母的心里。
他们认为我只有重新恋爱才能走出对梦洁的思恋,于是我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相亲。同样我也认为只有听从父母的相亲安排,他们的心里才不会那么的疼痛。
在苏城相亲没有人会在意你是否有房有车或是家庭条件如何,说实话能移民到苏城的人条件都不会差。在苏城相亲,完全是一种全新的状态,抛开物质,只看彼此的感觉。
心都不在了,与谁相亲就是在浪费谁的时间。可是相亲还是一茬接一茬。
安,那个第四十个还是第五十个与我相亲的姑娘,是的,因为相亲次数多了,我根本记不得每次相亲的对象都是谁。第一次与安相亲,临别时,出于绅士风度我送她回家。到了她家楼下,在她转身上楼的那一刻,她又转过了身,取出纸笔写上了她的号码递给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联系。”相亲之前我们就已经有了对方的号码,我不明白她特意又给我一次号码是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呢,在此之前所有的相亲过程中,那些号码我只打过一次,连保存都没有,我想安只是想让我保存一次她的号码。
在安离开之后,我把那个写着号码的纸丢进了垃圾筒。我想也许在黑暗之中,她看到了,因为背后的楼上,好久都没有亮起灯光。
第五十次相亲,我习惯地坐在老位置上,等待着对方的到来。这一次相亲的对象还是安。虽然我相亲过很多次,也从来没有记住过谁,但是一个人与我相亲过两次,我绝对记得住。我想也许是介绍人生意太忙,给搞乱了。
反正与谁都是相亲,那就和安再相亲一次吧。这一次我们聊了很多,这一次我保存了她的号码。
不能说就此与安确定了恋爱关系,但至少通过这次相亲,我们成为了好朋友,无话不谈。安是天空之城的移动通讯方面的工程师,一个IT女。一个女孩子从事这样的工作,我很好奇。
其实我更好奇的是安的工作。
之后的日子里,我经常与安在“中国湖”公园里散步,也经常陪着安坐在高楼的天台上,看着苏城的日出和日落,看着遥远的地球从白天到黑夜。安说她特别喜欢这样看日出日落,这是她小时候的梦想,只是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在地球上就从来没实现过。有时候我也会与安聊起人生,聊起爱情,聊起梦洁。有一次安问我是不是一直爱着梦洁,我说是。她又问我什么时候能够把她淡忘掉,我没有回答。她说,她会慢慢取代梦洁的。
与安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但并不能取代我对梦洁的思恋。与安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会让我想起我与梦洁曾经的每一天。只是现在梦洁过的好不好,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想安一定有办法与地面取得联系,这个想法从第一次知道她的工作就开始有了。
有很多次我都想对安说,其实我是卑鄙的,我喜欢的人是只有梦洁,我答应与你交往只是想找个机会让你帮我联系到梦洁;有好多次我想对安说,其实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只是你的出现不是时候。
关系一次比一次亲近,但我始终没有开口说出我的要求。并且我还把安带到了家里,见了父母。
父母见到安喜欢的不得了,又是做好吃的又是送礼物。而安也非常知书达理,很讨父母的欢心。
过了一段日子之后,父母再次要我把安带回家,然后问我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这个时候,我犹豫了,吞吞吐吐没有回答,安替我回答了,“叔叔阿姨,我们还没准备好呢。”
那天晚上,安在天台上哭了好久。安说,我知道你的心里没有我,你一直在假装着喜欢我,我也一直在假装着不介意,可是这样装下去我们都真的好累。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次想问我怎么去联系梦洁,我也有很多次想主动帮你,可是我也是人,我也会自私,我也有心,我的心也会疼。
后来安利用工作之便偷偷地帮我联系上了梦洁,后来我与安很少再联系。
其实安不知道,如果我一直联系不到梦洁,我也许真的会放弃了;其实安不知道,我心里也有了她的一席之地;其实安不知道,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选她。
我终于再次与梦洁取得了联系,只是这样的联系只能偷偷摸摸的在夜里进行,不过能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梦洁对我说,这两年来她一直写了很多信给我,只是都没能发送出去。她说她相信我一定不会丢下她的,她说她会一直等着我。
只要能联系上梦洁,我的生活便有了新的动力,笑容便重新洋溢在我的脸上。同事们问我是不是焕发了第二春,我告诉他们我是重返了十八岁。
十八岁的年纪,是我与梦洁认识的年纪。十八岁的校园,是我与梦洁互相认识的地方。
与梦洁有联系的日子虽然简单并快乐着,但我并不满足眼下的这点快乐。与此同时,我一直在想办法把梦洁接过来,并且不能再试图去依靠父母的力量,不能再让他们为难和饱受非议。这一次,我要自己想办法,一个不让任何人知道的形动计划。
苏城,一个庞大的天空之城,每天消耗着大量的太阳能,也损耗着大量的太阳能电池板。其实这些损耗在我们前期的设计中已经考虑到了,并且也有很多可行的替代方案,但是我还是夸大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为此市政府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专门商讨对策。他们问我其他天空之城是怎么应对这样的问题的,我说他们之前储备了很多的原料,而且把它视为最珍贵的资源概不外借。并且我还现场连线了两个天空之城的工程师,佐证了我的说法。其实我只是买通了那两个工程师,并答应也帮他们收集一些他们想要的紧缺资源。他们又问我为什么前期没有储备好这些重要的资源,我说是我们对可能预想的困难估计不足,并且我主动承认了是我的过错,主动承担了这个责任。眼下作为苏城动转部门的总工程师,他们也不好责怪我的过失,只能责令我尽快想办法。
三天之后我提交了一份补充必要资源的计划书,计划书上我提出要偷偷地潜入地球,在人烟稀少的高原地区着陆,然后连夜采集我们必要的资源。这份计划虽然冒险,但为了苏城的未来还是被同意了。
之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梦洁,并约定好了时间,让她提前到达着陆地点。这一次我不但要带走资源,还要一并带走梦洁。
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我们的飞船悄悄地潜入地球,在那个荒芜人烟的高原着陆。着陆后我让工程师们赶紧采集资源,而我一直在周边寻找着梦洁。
这是我们提前说好的,梦洁早该到来,可是现在却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就快要天亮了,大家一直催促着我快点上船,但是我不甘心,我想梦洁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凌明时分,高原被渐渐点亮,迎着光亮的方向,一个身影在向我挥手,是梦洁。
“再等我五分钟!”我向船长呐喊,然后奋不顾身地向梦洁跑去。
三年了,三年没有见面,梦洁还是那样的美丽。三年人,我等了三年的人今天终于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张开双臂准备去拥抱那个阔别三年的爱人。
“你快走!”梦洁向我呼喊。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呆呆地站在了原地,惊讶地看着梦洁。
“你快点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梦洁撕心裂肺地呼喊。
一条十来米宽的峡谷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放眼望去,如果绕过去,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路程,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梦洁站在峡谷的对岸不过来,也不明白她一直呼喊着让我快走是什么意思。
“梦洁,我来接你了!”
“你快走,求求你了!”梦洁大声哭泣着。
“怎么了,我来接你了,你等着我,我现在就绕过去!”
“来不及了,翟见,你先听我说,”梦洁哭的像个泪人,“他们窃听了我们的联系,并且跟踪了我,他们的炮兵正在赶过来,我好不容易躲避了他们的跟踪才有机会见你一面,你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来到地球,三年了,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年了,今天我必须带你走!”我向对岸呼喊着,也向我们的飞船呼喊着,“能不能有办法到对岸把她接走?”
“总工,飞船不是直升机!”
“总工,时间来不及了!”
“总工,对面的大炮已经瞄准我们了!”
“把能架桥的东西都给我拿过来,我今天一定要带梦洁走!”我歇斯底里地呐喊着,“快!”
但是哪有什么东西可以架桥。
“翟见,你听我说,你快点走,今天我就是想见你一面,我是不会跟你走的,翟见,我放不下我的父母!”
“你父母我们以后再想办法接她们过去。”
“没有以后了,翟见,如果今天我跟你走了,我的父母一定会被抓起来的,再见了,翟见!”
我被一行人强行拖拽上飞船,我对身边的人拳打脚踢,“你们难到看不出来吗?梦洁只是想让我们快点离点不被炮击,才编个理由说他们会抓她的父母,你们怎么这么绝情就这样抛下她?”
在密集的炮火声中,飞船摇摇晃晃地起飞了。
其实我知道,如果他们不强行拖着我上飞船,如果他们因为我而久久没能起飞,那我们现在应该都死了。
其实我知道,这次失败,就很难再有下一次;这次没能带走梦洁,那下一次不知是猴年马月。
可是,哪有那么多的可是,只有事实。
我扑倒在飞船的玻璃窗前,看着梦洁在地面对着天空呐喊,看着她的眼泪流过脸颊,流到嘴角,看着她跟着飞船起飞的方向奔跑、跌到,看着她在炮火中倒下,看着一群士兵把她抬上了担架……
之后地面封堵了梦洁与我联系的通讯漏洞,我们再度失去联系。
回到苏城,大家对飞船的成功返航和我们成功地带回了重要的资源表示祝贺。
庆功宴上,父亲亲自为我颁发了“苏城荣誉奖章”,然后这些荣誉对我而言又有什么用呢。
宴会上安端起酒杯走近了我,与我碰杯,表示庆贺。
“我们可以跳支舞吗?”安说。
我心神不宁,没有回答。
“难道你不想再与她取得联系吗?”安放下酒杯,“边跳边说。”
不是安跟随着我的舞步,而是我跟随着安的舞步。我勾住安纤细的腰,迫不及待地问她,“还有什么方法?”
“先跳完这支舞吧。”安依然是面带微笑。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心情跳舞。”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和安来到“中国湖”公园,看着城市边际的星空发呆。那个巨大的蓝色星球,一直在我们的视野里呈现,却又是如此地难以抵达。
我问安有什么方法可以重新与梦洁取得联系,她说这个很难,之前的那个漏洞被地面给封堵了,她得重新寻找新的漏洞。我问她要多久,她说碰运气。
彼此沉默了一会我对安说,这次我去地面看到了地面上的一些变化,好像地面上的人开始不戴口罩了,那些工厂的大烟囱也都不冒烟了。
“不可能,你的着陆点在高原,高原上本来生态就好一些。”安说。
“可是我觉得地面上的生态正在渐渐地好转,我们应该多找点机会去地面看看……”
“还要去地面?你应该庆幸这次是老天眷顾你。”安说,“我都听说了,你们遭到了炮击,我也听说你见到了梦洁,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先不说这些,但是地面在变好是真的,之前我和梦洁有联系的时候她也说过,当时我觉得她可能是怕我担心她的生活环境,才故意说地面在变好,但是这次去了地面之后,我真的感觉环境好了一些,不仅仅是因为着落点在高原的原因。”
“这些你应该找机会和苏城的市长说,和你的市长父亲说。”安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看着我,“是不是在你心里永远就没有注意到我对你的关心,是不是在你心里永远就想着怎么去联系地面,怎么去带走梦洁?”
我没有回答。
“不过你放心,如果我能找到再次联系到梦洁的办法一定告诉你。”安说,“你也真的应该把你所见到的告诉你的父亲,也只有他才能改变苏城与地面的现状,也只有他才能让苏城和地面永久地联系上。”
“中国湖”的水没有一丝的涟漪,灯光撒在湖面上,一直照到清澈的湖底,却怎么也照不进人的心里。人工岛上长城蜿蜒,那个据说从太空都能看得到的人类建筑。可是我们却不愿意去看一眼比之更大的森林和湖泊。也许他们已经看到,只是他们不愿意去相信。连眼睛所看到的都不愿意去相信,还有什么可以值得去相信的。就连值得去相信的东西都没有,还有什么是值得存在的。
我站在湖边,看着安转身离开的背影,久久未能离去。就像离开地球的那个夜晚,梦洁站在公园里,看着我转身离开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
也许安说的是对的,在整个苏城能够帮我联系到梦洁的人可能只有我父亲了。但是每次当我向他提出第二批移民计划的时候,他都回避这样的话题。这些年我似乎已经放弃对他抱有幻想了,但是当下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帮我?
为此我一直在制造机会与父亲接近、交谈。我对父亲说地面上的情况正在好转,人们都不用戴口罩上街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父亲慈祥的脸一下子变为严厉,“私通地面是很严重的罪,你要好自为知!”
“我只是每次仰望城市边缘的时候,在‘桶壁’上看到了以前的湖泊变宽了,还有以前被砍伐的森林也变大了。”我说,“苏城的专家们肯定也看到了这些变化,你也一定知道了这些变化,但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大家真相!”
“这些变化都是暂时的,并不能代表永远,我们更不能因为看到了一点点的变化而否定我们几代人的心血。”父亲的严厉又变成了训斥,他看着我好一会,长叹一口气,又放低了声音对我说,“翟见,你要知道这个城市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而且目前地面一直与我们为敌,地面是不会接纳我们的。”
之后苏城高层的数次会议上,父亲都会有意无意地提及地球上的变化,但是总是被很多专家所否决。专家们说,那所看到的湖泊的变大,正是因为地球上的生态无法控制而导致极端天气经常发生;那所看到的森林的变大,很有可能是气候变暖,把温带阔叶林变成的热带雨林。
当我父亲提出应该派一支探险队去地面作详细考察时,他们都说没有必要,然后他们会拿出一大堆的数据和理论来否定我父亲的观点。
如此又过了半年,天空之城的居民也争论了半年。争论的焦点围绕着地面到底是在变好还是在变坏?如果地面的环境更加恶劣,我们应不应该坐视不管?
基于这两个论点,有个别天空之城提出应该启动渐变式的移民计划。比如近期就可以先行启动少量的技术移民和婚姻移民,就好像很久以前在地球上国与国之间的移民计划一样。
同样在苏城,我的父亲也试图提出这样的计划,但是再一次遭到绝大多数人的反对。反对的人说想搞移民计划的人都是有私心的,他们一边说一边用讽刺的眼光看着我的父亲。
面对如此激烈地反对,父亲没有吱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嘴唇紧闭。只是他的双手在颤抖,他那花白的头发也在颤抖。
“大家先安静一下,听我说完再讨论。”父亲再一次起身,颤巍巍地走近话筒,“大家还记得我们建造天空之城的初衷吗?我们建造天空之城就是为了让人类能够繁衍下去,但是现在怎么繁衍?仅靠我们天空之城的力量?我们天空之城一共才多少人,全加起来也不到一亿人,地球上还有多少人,还有上百亿的人,所以我们需要与地面上保持联系,我们也需要地球上的智慧、资源、人力,我们更需要和地球上的人一道想法办改善地球……”
“怎么改善?如果能够改善,我们当初为什么还要造天空之城?”
“也许没等改善完,地球上的生命就已经灭绝了!”
“什么移民都不能开启,再小规模的也不行,难道就不怕有恐怖分子潜入天空之城?”
“这个先例我们不能开,就像溃坝一样,只要开了一个小口子,就会引起很大的灾难!”
“大家静一静,我来说两句。”关键时刻张副市长走上台,“人人都有想法,人人也可以发表想法,翟市长也是人嘛,大家可以讨论,但最终还是少数服从多数原则,翟市长身体不太好,就让他先回去吧。”
“谢谢你,张市长。”父亲用颤抖的手握住了张市长的手,缓缓地走下来。
“翟市长,以后请叫我张副市长。”张副市长微笑着把我父亲送上车,并为他关上车门,“翟市长,您的想法很好,但是您最好能去其他的天空之城考察一下,这样回来才有说服力。”
“谢谢你,张副市长。”父亲回以微笑,摆手离开了。
没几天,父亲真的去其他天空之城考察访问了。母亲让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他说他的身体好着呢。
父亲离开的这段时间苏城由张副市长主持工作。
晚上的电视新闻播报着父亲的出访,但是新闻播放了一半却插播了一条紧急新闻:某天空之城发生了一起爆炸案。爆炸的原因有各种猜测,但猜测最多的版本就是那个天空之城破先例从地面移民了一个技术专家,结果那个技术专家是地面的间谍。尽管那个天空之城的官方一直辟谣,说他们并没有启动移民计划,但是舆论还是一片哗然,所有的天空之城都压倒性地反对各种移民计划。
父亲出访的这段时间,我被查出伪造“资源匮乏报告”的行为,面临被起诉。父亲得知我面临被起诉的消息后万分焦急,但还是按照行程继续出访。
在父亲出访的这段时间里,张副市长紧急召开议会通过了一项“应急法案”,即市长空缺,或者市长身体出现问题,抑或市长有其他违法嫌疑的,由副市长升为代市长,全面主持工作。
之后的苏城都在讨论我伪造“资源匮乏报告”的事,说我的父亲知情不报,一直包庇自己的儿子。之后有大批的议员提出应当启动苏城“应急法案”,由张副市长履行代市长的职责。
之后我父亲在出访的途中病倒了,被就地紧急医治。张副市长正式升为代市长。
后来检查机关又查出我有私通地面的行为。
母亲悲伤地奔波于苏城与其他天空之城之间。
为了不让母亲奔波、操心,我想尽快地了结这件事情,于是我很快就认罪了。
在认罪书上我说自己是为了去见地面上的情人,才入侵了苏城通讯系统,并伪造了“资源匮乏报告”,以达到去地面接情人的目的。此时此刻我不能连累任何人,特别是真心帮助过我的人。
在关押的那几天,有个律师来找过我,他不是母亲找来的,他是安的父亲。
在法庭审判的那天,母亲坐在现场一直在流泪。在庭审过程中,安律师一直在极力为我辩护,他说我虽然伪造了“资源匮乏报告”,但是我们所采集的恰是苏城最急需的资源,所以这条罪名不能成立;其二、苏城通讯系统有漏洞被我利用了,但是我并没有利用这个漏洞去做危害苏城的事,也并没有利用这个漏洞去牟利,所以恳求法庭作从轻或无罪判决。
最后按照苏城的法律我以私通地面罪被判处五年徒刑。
庭审结束后母亲坦然地看着我,用微笑目送着我。因为她知道,她的悲伤在我的身上是加倍的。
之后苏城的电视节目一直在讨论这件事,因为自苏城成立近四年来,这是一起最大的案件。之后的舆论也一直在讨论到底要不要与地面切断联系,是不是有必要与地面建立起官方的受监管的通讯系统。但是张市长的强硬回应了人们一切的讨论,“我们苏城已与大部分天空之城达成了共识,坚决反对一切与地面的联系,只要我们坚守天空之城几十年到一百年,地球上的人类要么灭绝要么回到原始社会,那个时候地球上的人口会急剧减少,没有人会和我们抢资源,环境也会慢慢地好起来,到那个时候我们再重返地球。”
我平静地在监狱里服刑。监狱里犯人的工作是处理那些不可能再被重复利用的垃圾,然后把这些垃圾压制成建筑材料。这样的活很脏、很累,在苏城除了犯人真没人愿意去干。所以我们这些犯人除了劳动还是劳动,没日没夜,人和机器早已融为了一体。如果可以引进地面上的一些劳动力,也是未尝不可的事情。
苏城监狱每个月有一次探监的机会,母亲经常来看我。母亲告诉我父亲得知我被起诉后就大病了一场,她说父亲经常说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自私一回,没能在移民的名单上加上梦洁。
后来来监狱看我的人又多了一个,是安。
看到安的那一刻,我一直在问她有没有联系到梦洁,但是她摇摇头。安说:“难道你想让我和你一起进监狱?不过也感谢你当初没有把我供出来。”
“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我说,“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呢,你没有连累我。”安微笑着看着我,“如果监狱允许男女同监的话,那我倒是很情愿你当初能连累我,把我也关进去。”
监狱里的劳动强度一直都没有降低过。我经常是一边劳动,一边思考着监狱以外的事情:地球上变得怎么样了?梦洁过的好不好?父母的身体怎么样?
疲惫的身体与飘忽的意识共同存在着,这样工作很容易分心,也很容易被扣分,被责罚。与之相比更不幸的是我的腿被机器夹伤了,监狱里安排一个外科医生给我手术。
这个外科医生是我的同学,张市长的儿子,张杨。
手术之前我本来有好多的话要问张杨,但是还没来得及问,就被打上了麻药,然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是我来到苏城这么多年以来睡的最沉、最香的一次。迷迷糊糊之中我梦到了我和梦洁坐在“中国湖”边,遥望着城市的边缘;我梦到了我和梦洁坐在飞船上,往返于苏城与地面之间。可是最后这个美好的梦竟然变了,我看到张杨拿着刀,正刺向我的心脏,我感觉他不是来给我做手术的,他是来杀我的。
手术醒来,张杨已经离去。病房里空荡荡的,病房的一面墙上用画纸贴上了一面假窗户,其实这个房间根本就没有窗户。我躺在病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安静的有些让人害怕。
第二天张杨再次过来,他说本不该他来查房的,只是安托他来捎个话。安让我安心养病,父母那边她来照顾。
捎完话之后张杨转身准备离开,我叫住了他:“张杨……”
张杨回转过头,“有事吗?”
“我……”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许是好久没有跟老同学说话了。
“你是不是有很多的问题想问我?”张杨说。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不想说,那我就先问你几个问题吧,”张杨说,“你恨我父亲吗?”
“谁?张市长?”我摇摇头,“不恨。”
“真的不恨?你父亲每次提出要重启移民计划都会遭到我父亲的反对,要不然你现在应该和梦洁在一起了。”
“有什么好恨的呢,”我说,“苏城上也有好多人的亲朋好友在地面上,但是他们都能够顾全大局,可是在我的心里永远都只有个人私情。”
“那你恨不恨我父亲夺取了市长之位?”张杨又问。
“苏城要想长久地在太空生存下去,需要你父亲这样的市长。”我说,“以前我是恨过,但是现在想想也挺好,我父亲早该退休养养身体了,要不然他会累死在市长这个职位上的。”
“翟见你知道吗,其实我爱的那个女孩也在地面上。”张杨转过身去,面对着那面本该没有的窗户,“你是不是以为能够来苏城的人非富即贵?”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道。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带上我的女朋友?”
听了张杨这样的回答,我一下子愣住了,久久也回不过神来。
“我父亲的做法虽然比较激进,比较强硬,但是他也是真心为了苏城的未来,为了人类能够长久地繁衍下去。”张杨转过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我,“如果能够来苏城的人都是权贵之人,那这些权贵之人会情愿不分昼夜地在苏城劳动?他们不该来苏城享受生活吗?可能你都不知道,来苏城的没有闲人,那些来苏城的企业家经常没日没夜地工作,有时劳力不够的时候都是自己充当工人……”
张杨说天空之城的人数都是经过仔细计算的,每一个名额都是经过认真的筛选的,每个来到天空之城的人都肩负着一个不可或缺的职责。张副市长原来是本地的首富,但是人们忽略了他的另一个身份,他还是原先城市的食品大王,他拥有多家食品厂,他可以在苏城上以最快的速度生产出满足需求的食品;张杨本人也不仅仅是个富二代,他也是一位名医,他来到苏城就是要治病救人;我是一名重要的工程师,我来到苏城就是要保障苏城的正常运转;而梦洁一直从事着慈善工作,在天空之城人人都要劳动,不需要慈善,所以没有她。
听了张杨的这番话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静。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是社会的上层的阶级剥夺着其他人移民天空之城的权利,我一直认为作为市长的父亲是可以通融一回把梦洁带上苏城的。这么多年来不是别人太过于权贵,而是我太过于自私。我本该在苏城好好地工作,尽心尽职地维护着苏城的运转,但是我却用我的私心来揣测着别人的真心。
之后几年的刑期里,我再也不计较得失,尽心尽职地做好犯人该做的工作;不计较脏和累,把每一点垃圾都做成苏城最好的建筑材料。
同样不计较得失的人还有安,这五年刑期里,安每个月都来看我,从不间断。安每次都会和我说一些苏城的变化和外边的新鲜事;每次都会告诉我父母的身体很好;每次都会和我讲一些她小时候听她曾祖母描绘的地球,那个有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地球。
有一次安来看我对我说:“还记得你入狱之前那次轰动所有天空之城的移民爆炸案吗?”
“怎么了?”我问。
“破案了,作案者就是天空之城的居民,事实上那座城市并没有启动移民计划,这个人的作案动机仅仅是因为他一直上书政府要求开启移民计划,但是政府一直没有同意,他这么做的目的是因为他的儿子还在地面上。”
“那后来呢?”我问。
“这个案子一直没有被侦破,直到最近有谣言说要把一批罪犯遣送回地球,然后这个作案者自首了。”
“那我也请求他们把我送回地球吧。”我一声叹息,苦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那都是谣言。”安说,“不过最近的媒体一直在热议这个话题,有一大批舆论认为我们天空之城的居民不应该这么绝情,至少应该开启对地面的联系。”
“那最后是怎么一样结果?”我接着问。
“最后公投了,反对派以微弱的优势取胜了。”
五年过去了,我刑满释放,家人来接我。母亲满头白发地走在父亲的轮椅旁,安推着父亲轮椅。原来这五年来,一直是安照顾着我的父母;原来这五年来,安一直没有恋爱,一直等待着我出狱。
后来我与安结婚了。结婚的那个晚上安告诉我,她与我的第二次相亲其实是她主动向介绍人要求的。
我与安婚后平静地生活着,直到我们的宝宝心心出生。之后我们的生活又一直围绕着工作与家庭两者之间,充实、安逸、幸福。
心心健康快乐地成长,每天晚上她都会缠着我们给她讲故事,于是她的奶奶就会坐在床边给她讲地球上的故事。就像小时候我们的父母给我们讲童话故事一样,一直讲到她睡着了。
后来心心读小学了,所有的讲程当中她最喜欢地理课。她说老师告诉她,我们都来自地球;她说地球是圆球,不像苏城像个大笔桶;她说地球上有大海和海浪,不像苏城上的“中国湖”从来没有浪花;她说地球上有无边无际的深林,不像苏城上就房顶上一小片;她说地球上还有人类在居住,为什么他们不来到苏城,为什么我们不回到地球……
地球上还有人类,他们为什么不来到苏城,我们为什么不回到地球?是呀,我该怎么向心心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的子孙又该怎么向他们的子孙解释这样的问题?
苏城的学校都开设地理实践课,此课程的主要内容是利用望远镜看地球。学生们也特别喜欢这门课程,他们喜欢对着望远镜寻找与地理课本上对应的地标。也经常有学生因为找到了某个城市的某个高楼而兴奋一整天。
可是有一天地理实践课后有小朋友对老师说:“老师,书上说太湖早就被人类污染成了绿色,但是为什么我看到的太湖是蓝色的呀?”
“不对,那是因为我们离地球太远了,所以看起来地球就像是一个蓝色的星球,其实如果我们能近看的话,太湖就是绿色的。”老师说。
后来又有小朋友问老师:“老师,青藏高原为什么有好多的白色?”
“不可能,青藏高原上的雪早就融化完了,那是白云飘在青藏高原上。”老师说。
心心回到家之后,把学校里的小朋友问老师的事告诉了我们。我和安几乎是同时起身,走上天台,重新架起尘封多年的望远镜,对着地球,对着我们的家园。
后来越来越多的学生家长听说了这件事,也都争先恐后地来到学校的地理课堂,因为大家都想一看究竟,因为大家都想知道真相。
迫于舆论和民意,苏城政府第一次发布了《地球现状报告》,报告上说根据近些年来的观察,地面上的空气能见度变高了,河水也变清澈了,森林也变多了,太湖已经没有蓝藻了……之后每隔一个星期,苏城就会发布一次《地球现状报告》。
再后来所有的天空之城都相继对市民发布《地球现状报告》,再后来人们又一次经行了“关于是否与地面重新建立联系”的公投,这一次,民意压倒性地赞成了。
重新建立起与地面的联系之后,我的信箱一下子涌进了无数的信件,就像暴雨一样密集。寄信者是同一个人:梦洁。从我们失去联系的那一天开始,每天一封,从未间断。我默默地关掉邮箱,一封也没有打开,因为这些信件来的太迟了。
从此苏城和地面的联系频繁了起来,通过这些联系我们知道在这十几年里,地面经历了温和派与反对派的斗争与合作,最后地面上的人类渐渐开始放弃移民天空之城的想法,开始着手改善他们的地球,开始关闭有污染的工厂,停止开采资源,开发利用新能源,植树造林,净化水源……他们只用了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就把地球恢复到一百年前的样子;他们认识到人类要想长久地繁衍,只有保护好地球,而并非选择逃避。
后来苏城陆续开通了一些地面的电视频道,我们可以在电视上更加全面地了解到地面上的动态。再后来又有一些天空之城的居民开始计划着要返回地球。
说到要返回地球,天空之城的居民是犹豫 的,地面上的人也是犹豫的。毕竟十几年前我们的离开是那样的绝情,毕竟十几年来我们一直没有接纳过他们,毕竟十几年来结下的怨恨不可能一下子就解开了。
这样的现状又维持了好些年,直到有一天,地面上的一座城市向我们苏城发出邀请,邀请我们下去走一走、看一看。
其实苏城的居民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返回地球,能够重新回到他们的家园。面对这样的邀请,他们本该高兴,可是却没有人愿意第一个下去,与十几年前大家都争着第一个离开截然相反。对于十几年来我们种下的仇恨,对于十几年来我们一直犯的错,我们是愧疚的。愧疚会使人胆怯,愧疚也会使人产生猜忌。甚至有人怀疑这是一个陷阱,也害怕这是一个陷阱。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一旦下去了,就会被关进大牢,就会永远也回不到苏城。在苏城居民的嚷嚷声中,苏城政府决定先派一个官方交流团下去看看。
得知这个消息后,父亲对我说:“你应该下去看看,我推荐你作为政府的特使,代表我们苏城。”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也犹豫了,因为我很难区分我的身份是代表苏城,还是在代表我个人。
安看出了我的犹豫,对我说:“去吧,这是一个了结,也是一个开始,是你和她感情的了解,也是苏城与地面的重新开始。”
阔别十八年,我再次回到了地球上的那座城市。
阔别十八年,街道还是那条街道,河流还是那条河流。与十八年前相比,街道变干净了,河水也变清澈了,大街上的人们也不用戴口罩了。
苏城的电视台全程直播着这次访问的盛况,我的父母,还有安和心心都在电视机前看着。
在地面市民热烈的欢迎中,我走进宴会厅,在宴会厅里,我见到了这座城市的市长。市长在很远的地方就向我伸出手,我缓缓地走近,握住了这只手。这只手十八年前也我握过,只是时光再也回不到十八年前。
市长是梦洁。
至此,我们两座城市结为了友好城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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