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耕牛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䳄䳓沟的农民以种地为生,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不管是闯进村的日本鬼子、躲进村的国民党,还是风风火火的批斗大会,都没能让他们放下锄头;也正因此,一代又一代人,几乎将生活过成了顺口溜,开春种地,秋收打粮,养牛为耕作,吃肉得放羊,早起田里和地皮较劲,傍晚拔菜为牲口备粮,家家都有划好的肥地,也有早被先人选好的安息场;日复日来年复年,循天时呀遵祖章,就像流水有沟壑,树木有山傍。

祖宗的规矩的确是宝贵的经验,连䳄䳓沟的鬼魂们也这样认为:越是踏实践行的农民日子越会有声色,王守田算是䳄䳓沟全村都佩服的好农民;不过最近村里的许多事情让王守田难以理解,譬如他觉得村南头打死人的张愣被外面人带走这件事就很不可思议,没等村里人义愤填膺去惩治,张楞就被拉走枪毙了;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生活来,除了老祖宗的说教,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管着他们;如果他姑且可以用杀头来理解枪毙的话,那么新开的学校就更加难以理解了;他小时候萌生过识字的抱负,可是听大大说过,老爷家的公子才能去私塾,庄稼人的娃会种地就管够了,他也就转而学起牵牛种地来;䳄䳓沟早就没有老爷了,这私塾又是给什么人开的呢?

所幸王守田还是在锄地乘凉的间隙同人们聊起了那学校,就像是与没法劳作的老汉们在墙根闲谈一样;因为小时候没法念上书,识字在他头脑里总归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得知只要给钱就可以把孩子送进学校,王守田高兴地瞪大了眼睛:

“我家那两个驴仔子也能认字啦?”

于是到了晚上,王守田和自己的女人张往大吵一架;在张往嚎哭错愕的空当,王守田把家里除了耕牛以外的所有牲口都拉出去,换成了两个儿子好几年的学费。第二天,村里人对王家的事议论纷纷,许多人试图借张往的闹腾驳倒王守田在䳄䳓沟长久积累的好形象,可是他们并没有成功;张往在看见儿子能写出她的名字后就再也没闹过;有的女人在拔野菜时遇到张往,试图从她嘴里听到对此事歇斯底里的评价,可是张往只是平静地说:

“顶多过年没肉吃,总比一辈子不识字强。”

没几天,村里几乎没什么牲口了,大家纷纷把自己的小孩送到学校里,开始比谁家孩子先写出自己的名字。当然大家也学着王家两口子更加辛苦地埋头耕地,想望着没了的牲口可以靠多打粮找补。

可惜那年的老天爷并不怎么赏脸,许多逃过上学热潮的牲口年底时都被拉走补贴家用了,整个䳄䳓沟只剩王家一头耕牛,加上一些上学的孩子,不用地里打杂了之后不仅没心思看课本,反而更有精力打架上树,也就让那年䳄䳓沟的除夕格外热闹,不是炮仗而是各家此起彼伏的争吵。

(二)

䳄䳓沟的活人一个比一个迷茫,到了不知有无盼头的开春时节,他们终于还是想起了老人们常念叨的话,像是迷失的孩子寻求安慰般默默给自己打气:没牲口只是没闲钱,只要有地就有粮,使劲勒好裤腰带,啥年现都可以抗;只要扛一扛,老天爷总会把地里的光景变好。

不少人家都把孩子重新唤回到地里,王守田却还是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念书去,自己的两个儿子认字是村里最多的,他家还养着村里的最后一头牛。

只是当䳄䳓沟的孩子再次回到地里时,许多小孩都感到身上发痛,并非一年没下地的生疏所致的酸疼,而是从骨骼发出的钻心的痛,有些许的孩子会模模糊糊地向父母描述,但却在“惯坏了”的责备中不敢再开口,打扰农忙的父母也被归咎给了上学的影响,就连白天没睡觉的鬼魂从老牛口中知道原委后都这样评论:

“吃不下苦,就当不了好农民。”

这也是张往从自己的母亲口中经常听到的话,也许她母亲也是从母亲的母亲口中学到的,她当然也把这样的道理讲给了自己的小闺女,传教出了懂事又省事的梅,在满四岁就开始做饭喂牛,在王家两口子地里忙活的时候照顾家里。

小梅也同父母提起过自己腰部钻心的痛,奈何春忙时节的农民最怕事,小梅的许多次述说都被忙着种地的父母漠视,几次晚饭间的呻吟被当作小孩子的取闹,从父母仿佛捂上耳朵般的态度中,小梅也略微懂得了为大人省心的道理,自己扛着,一家人就都能省去许多事,于是她只能在晚上喂牛的时候悄悄和那头老耕牛说起自己的一天来;这头老牛会一边嚼着草,一边听这个小姑娘描述她悲伤的故事;譬如她经常会抱怨今天同伙伴的追逐中又被甩得老远,她先是用小石头子扔那个比她小的丫头,被人家又扔回来后拔腿就追,奈何两条腿不听使唤没法迈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丫头得意地跑掉,先前她永远是跑得最快的那个。一些早起的鬼魂有幸遇到还没入睡的老牛,便兴致勃勃地坐在牛圈旁边,询问老牛这个小丫头说来些什么,老牛一边反刍胃里的草,一边为孤单的鬼魂们描述活人世界。

王守田整天埋头干,干了一个春夏,却没见地里的庄稼长得有多好,眼见这长势在秋天也没什么盼头,却听见不少庄稼汉又和他说起自己的小女儿:

“你家小娃娃咋开始爬着走哩?”

他和老婆还从来没注意过家里的小丫头,但却随口说道:

“准是耍的时候闪着了。”

也许是出于庄稼汉的热心肠:

“这么久了,快给娃娃看看哇!”

晚饭时王守田第一次提起了小女儿生病的可能,张往沉默着从满锅的稀饭里给儿子捞米;也许是想显摆自己在学校学到的东西,大儿子张嘴便说道:

“小病不能拖,大病不能扛,重病才往医院抬,纯属愚昧旧思想。”

张往马上就用筷子敲了下他的脑袋:

“小孩懂啥,净乱说。”

一家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看着锅里的稀饭,王守田无奈地说道:

“不行让李羊倌给她捋捋哇,人家羊走不了的他都能给捋好。”

第二天李羊倌果然来了,用他给羊治脱臼的方式给小梅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小梅疼得哇哇大哭,吵醒了圈里没出地的老牛,于是老牛站起身来,通过窗户观察起房子里发生的一切来;只见王守田和老婆一人一只手按着嚎啕的小梅,似乎在配合李羊倌找到脱臼的骨头好让它顺回去,只是小梅平整的背上完全没有脱臼所致的凸起,但是这几个倔强的农民似乎坚信人和羊相差无几,任凭小梅哭得撕心裂肺也仍然执着于自己的治病之法,终于在小梅疼得快昏过去时才停了手,大概是觉得,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做了了不起的治疗;李羊倌走的时候甚至带着些许的得意,因为从来没有他捋不直的羊。

晚上的老牛没有看见小梅来给它送料草,不免有几分落寞;倘若它自己腰疼,它会沉默着嚼料草,抗一抗准会好,可是小梅走不了路,它开始担心起来;但被拴着,它什么也搞不明白,最后只能同身边的鬼魂诉说起今天的事来,希望这些曾经做过人的鬼魂,能说些宽慰它的话。

一个鬼魂向老牛说起他小时候来,当时他也崴过脚,就是靠村里的羊倌捋好的,“人和牲口一样,都可结实啦”,这个鬼魂补充道,“对庄稼人来说,小病不用治,大病没得治······”老牛只是在一旁沉默,它觉得,人和牲口还是不一样的,牲口才爬着走,人要站着走。

(三)

大概过了十多天以后,老牛才在天黑时候又一次等到了小梅给它送料草,李羊倌的治疗没有起丝毫作用,她和十多天之前一样,手脚着地,一只手拖着个硕大的筐子,佝偻着爬到牛圈。这头老黄牛也见过些生老病死,却第一次看见这个熟悉的小丫头像牲口般爬过来,不由得鼻子一酸,一滴滚烫的泪滴到小梅手上;小梅借着月光看了看老牛,又伸出小手轻轻地在它头上摸了又摸:

“好牛啊好牛,你也知道我疼哩。”

老牛无奈地看着小梅,它对痛苦有着超常的忍耐力,却在看到小梅这样子后难以抑制自己的眼泪,也许因为这不幸发生在了别人身上。

“好牛不哭喔,过几天大大就叫刘叔过来看,刘叔会法术哩!”

老牛看着小梅亮闪闪的眼睛,不由得低下头去,它在这十天里早就问过不少鬼魂,大家都束手无策,它不相信一个活人会法术还能治病;可是它不相信又能怎样呢?小梅天真期盼的样子,让它更加心痛。

果然没几天老牛就目睹了这群人的治病仪式,小梅被拴着双脚倒挂在村口的树上,脑袋朝下脸被憋得通红,头顶下方烧着极小的一堆火,不见火苗,只见里面在冒烟;不少人围着树观看这神奇的治病方式,几个穿着古怪的人围在小梅脚下,手舞足蹈地念叨些东西,仿佛是在跳大仙;他们不时地往火堆里扔些黑又粘的药丸,还不忘念道:

“洋烟油,挂勾勾,神神快点走一走。”

小梅满头的汗水顺着细软的头发流下,也许是那烟的作用,没一会儿她就不再嚎哭,任凭那几个大仙围着她嗡嗡嚷嚷便失去意识。那天晚上,王守田用家里仅有的白面招待了这几位大仙,炕上的小梅满头大汗昏睡着,睫毛上残留着泪珠,全然不知治病仪式早就结束;大仙临走时还留了好几颗药丸,说是每天都得用这种药熏。

被“药”熏的小梅不再因自己身体的疼痛呻吟,但却每日都昏睡不起,这让牛圈的老牛再一次担心起来,一天晚上,习以为常的沉默还是没能压住它心里的事,老牛一边倒嚼一边同周围的鬼魂又攀谈起来,一个鬼魂听后,为活人的作为气愤不已:

“大烟当药,净他妈胡闹。”

老牛比活人和鬼魂都明白,可无奈于自己只是一头牛,眼看着小梅在昏睡中一天比一天糟,它什么都做不了。

一日,它在被牵去地里的路上,又瞧见一圈人围着一个孩子倒挂在树上,它不由得想起了小梅,心里猛地燃气一阵怒火,它这辈子从来没恨过任何东西,却第一次感到这棵挂着小孩的树如此可恶,于是它后撤几步,压下牛角,牟足了劲向那棵树冲去;那些大仙以为这疯牛要冲着自己过来,拔腿就跑,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村去;树上的小孩才总算被人们乘机抱下。

老牛来来回回撞了好几次,它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终于撞倒了那棵可恶的树。

可是这一切对小梅的病情都无济于事,不管是活人做的尝试,还是它这头牲口做的努力。

(四)

茫茫白雪预告着除夕的到来,䳄䳓沟的人们却笼罩在茫然的悲伤之中,许多人家的小娃娃都睡在炕上起不来,嚷嚷着骨头疼;人们喊了羊倌揉不好,喊来的大仙被王家的倔牛撞跑了,他们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木讷地做着往年都会做的事,仿佛孩子的病,也能指望着老天爷治好。

王守田,这个带头送孩子去学校的农民,最近总是不自觉地在想儿子说的那句话,“小病不能拖,大病不能扛;重病才往医院抬,纯属愚昧旧思想”;他自己开始思忖起来,是否应该把娃娃弄到大地方去好好看看,可是每当他向张往提起这事时,两人总会为此大吵一架,张往老虎护食般守着仅剩的家底,有一次甚至指着身后的老牛说:

“要把它杀了换钱,先从我身上跨过去。”

她身后是庄稼人吃饭的保障,那是祖宗们无数次强调要守着的东西。

老牛从两人数次叫嚷的零碎话语中明白了大概的情况,自己似乎成了小梅治病的本钱,也成了小梅治病的障碍;深夜里,它一边倒嚼一边默默思索着一切,在和牛圈的鬼魂们一一作别之后,它不慌不忙站起来,后撤几步,牟足劲向牛圈的石墙冲去,直到自己的鬼魂看到见七窍流血的头颅,它才伴着破晓的太阳安然入睡。

一大早,拉着满车的牛肉以及昏睡的小梅,王守田向着县城出发了。

据说县里医生见到小梅时,吓得不敢开刀,说结核病菌在人们徒劳尝试期间早已肆虐了两节脊椎;王守田只能再东借西凑,把小梅带到了市医院,那里的医生将坏掉的骨头挖走,取下小梅的两节肋骨补在了坏死的脊椎上,通过牺牲走路能力换回了小梅的性命。

不过䳄䳓沟的其他孩子,许多都不如小梅走运,那一年除夕时,不少孩子的鬼魂和他们先祖一起在䳄䳓沟的大街上飘荡。好在那个悲伤的春节过完之后,是拖拉机和疫苗普及的年代,再没有人饿死或因结核病病死,张往最担心的前一件事情并没有发生。

许多年后,张往再一次向外孙讲起那头老牛时,这个与千禧之年一起到来的小孩早就对她的故事感到不耐烦了,他不信母亲的病会因为一头牛得治,这时,常常留下张往坐在那里摇晃着头,独自陷入对过往的反思之中,似乎忠于过去的人总会陷于过去;而䳄䳓沟的鬼魂们,将会与那个年代一起,在人们的遗忘与怀疑中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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