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个村子,只有邵俊生家门朝正西。房子建在高地上,下了小坡,是个丁字路口,交通很便利。
邵俊生经常打老婆,打着打着,就出了庭院到了门口。那妇女打不过邵俊生,就鬼哭狼嚎,叫骂不绝,声音传到村两头。不多会,几十口子村民就聚拢来了。
拉架的就那几个,松松散散伸两下胳膊,敢生拉硬拽邵俊生的男人,村里没有。妇女们就不必说了,津津有味仰头观战,指指点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支招,“宝英,你咬他,你咬他,他就不打了!”
那景象,很像观看力量悬殊的拳击赛,就为了欣赏暴力。
没人去救宝英。私下里,众人认为宝英确实该打。换一种说法是,只有打,才能达到效果。邵俊生是中学教师,宝英是文盲。两人的婚事,就是靠武力达成的。宝英就获胜过那一次。
三十年前,初中毕业的邵俊生回家务农。父亲早逝,母亲抚养三个孩子,家徒四壁,才十八岁的邵俊生在相亲中无任何优势,只有文盲且豁嘴的宝英愿意跟他。邵俊生经不起母亲苦苦哀求,答应跟宝英结婚。
暗地里,邵俊生一直默默关注招考信息。他不甘心,一次又一次报考师范学院。第三年,也就是要成婚那年,他考上了。
考上了,他就不想同意婚事,东借西借,凑了两百块钱准备退亲。亲事本来就是熟人介绍的,什么消息都瞒不住。结果,邵俊生还未鼓起勇气登门,宝英家就聚了人马打来了。
那一仗,村里老辈人仍记忆犹新,邵俊生被凑得鼻青脸肿不说,两个妹妹也惨不忍睹。宝英家说邵俊生想耍无赖,得给点教训。“就是到日本上学,也得娶宝英!还没发达呢,就翻脸不认人,什么东西!你跑试试,跑到哪打到哪!让你学也上不安生!”
宝英本来就难找婆家,好不容易找到了,而且马上就要是“国家的人”了,哪有放手的道理?强力在前,邵俊生老娘让邵俊生下跪认错,保证娶宝英。
三年后,邵俊生师范毕业,分配到了乡中学,也跟宝英成了婚。
自那起,邵俊生的脸就阴下来了,出了学校几乎不说话。打宝英时,也一声不吭,像冷酷残忍的老农抽打一头牛,让人骇然。
二
邵俊生教语文,课上得很好。只有在课上,他才感觉自己是愉快的,能把压在心头的痛苦暂时忘掉。他用浑厚低沉的嗓音朗读诗词,用朴素平易的语言讲述古文,用清晰简洁的思路启发学生作文。他喜欢听学生们的朗读声,喜欢看学生苦思冥想时的神态,喜欢阅读学生写出的幼稚却清新的文章。没有学生说他是严厉的人。
他不愿意回家,但不得不回家,结了婚,就得生孩子,老娘的催促在耳,“娶都娶了,还能怎么样呢?”宝英怀孕了,生产了,是个兔唇。邵俊生带孩子去治,跑了不少地方。他感觉对不起孩子,明明知道有这个风险,还选择生育,不是作恶吗?孩子没保住,宝英大哭了一场,邵俊生想哭,都哭不出来。
之后,宝英又接连生了两个小孩。邵俊生冲进产房,二话不说,先看嘴巴。还好,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正常。邵俊生再不想要小孩了,他怕极了。
孩子是老娘给带大的,没吃宝英的奶,怕宝英给喂傻了。宝英涨奶涨到打滚,老娘也不让小孩吃一口。小孩长大后,跟奶奶亲,跟宝英不亲,凡事都向着奶奶。
小孩一上学,邵俊生就有了希望,他盼望着儿女考上大学,永远不要回乡下。但两个小孩的成绩都不好。作为老师,小孩成绩不好是很丢脸的事。
邵俊生很气,打宝英时,连孩子一起打。娘仨抖抖索索,哭成一堆,老娘就在屋里喊,“虎毒不食子!”孩子大了,邵俊生就只打宝英,女儿在一旁哭,儿子逃的远远的。
从心底,一家老小都恨宝英。宝英蠢,宝英粗俗,宝英丢人。
中学校分了一套砖房给邵俊生,宝英去住过一阵子。邵俊生去上课,她就去捡破烂,先在学校拣,再到街上拣。拣来的东西都倒在门口,塑料是塑料,金属是金属,重新捆扎了带去卖。邵俊生给宝英买了一辆三轮车,宝英就骑着那辆三轮车捡破烂。
很快,同事们、学生们看邵俊生的眼神就不一样了,那眼神有质询、有嘲讽、有同情、有奚落。邵俊生满脸黑风,把宝英押回家,恐吓说再上街,就打断她的腿。
只有一次,宝英凭个人能力帮了邵俊生的忙。邵俊生从街上来,跟宝英说,“走,我带你赶集去。”这太出奇了,结婚后邵俊生就从没带宝英去过哪,这下要带她去赶集?宝英喜不自禁,换了件干净行头,坐着邵俊生的自行车去了。
邵俊生把宝英带到了家属院,指了指其中一家,“你进去骂,这是主任家,他欺负我。”
宝英义无反顾冲了进去,瞬间就进入了状态,她像会咬人的大鹅,像会抓人的兔子,像发了疯的狼狗。主任老婆刚开始能应付两句,但很快就败下阵来,出了门往操场跑,操场边是条河,宝英一路紧逼,把那个妇女骂到了河边,再无退路!
主任闻讯赶来,宝英一鼓作气,就地撒泼,引来好几层人。她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嘴干舌苦,直到主任答应给邵俊生升职,才从地上起来。
邵俊生从此在中学顺风顺水,因为谁都怕他家的贤内助。
三
女儿早早退学打工了,儿子念了三个初三、三个高三,还是只读了专科,邵俊生很失望。他唯一还能指望的,是自己的执教生涯了。这些年,他虽平步青云,但终究困在一个小乡里。多少年了,来回三里路,家里学校,学校家里。他想动一动,想去县中,就做普通教师。
孩子都离家后,老娘与宝英的矛盾激化。老娘对宝英嫌弃了一辈子,口口声声宁死也不让她照顾,两个妹妹将老娘接了去。邵俊生心里过不去,但也只能接受,隔三差五去看看,给老娘买点东西送去。
家里只剩下宝英一个人。邵俊生一半时间住在学校,一半时间回家。回家是为了能跟两个孩子交差,宝英再糟糕,也是他们的妈。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妈孤苦伶仃,被人笑话。别人家打打闹闹一辈子,到老了就能和和睦睦,他们希望自家也能稍微缓和些。
邵俊生跟宝英没话。他能憋住劲,宝英却憋不住。宝英忍不住要讲张家长李家短,把听来的流言蜚语添油加醋说给邵俊生听,要不然就说两个孩子的事,说她理想中的女婿儿媳。宝英是见点笑脸就得意忘形的人,讲着讲着就下道,就忘了面前是打了她一辈子的丈夫了。邵俊生极力控制自己,尽量不动手。但动手仍然是让宝英闭嘴的最好办法。
村里时不时,还是要上演一出大戏。邵俊生打宝英,旁观的都是外人。
邵俊生50岁了,“树挪死、人挪活”,他太想换换环境了。最有效力的办法,是拿到教师等级证书,这样才有申请上调的条件。近些年,一切以证书说话,不论教龄。邵俊生认了。
他像参加师范考试那样准备等级评定考试,一时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时期,满身的活力,满心的希望。哎,那些活力和希望又去了哪里呢?跟这么个婆娘过了一辈子?
不行,还是要走,要换个地方。
口试那天,邵俊生按规定到市里参考。考场设在招待所里,候考人员要在会议室等着,叫到号才能出去,否则一律不许外出。邵俊生等了三个小时,等得额头沁满汗珠。他需要上个厕所,但他就是不想开这个口。他想,小青年忍得,我为什么忍不得。
乌泱泱一大屋子人,叫到邵俊生的时候,距开考已过去了三个小时。邵俊生提了包就出教室,他想着早点开始,早点结束,他还需要上个厕所呢。他不禁加快脚步,急急地向考场走。突然,他就倒下了,脸朝下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邵俊生死于心肌梗塞,再也没醒过来。
丧礼上,最惨的还是宝英,老娘骂她毒、克夫;两个小孩暗暗埋怨她没照顾好邵俊生;亲戚朋友指指戳戳,说邵俊生一辈子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
丧礼后,最惨的就是老娘了,孩子一走,宝英就成了家里主人。她终于尝到了主人的滋味。老娘的吃喝拉撒,都要看她脸色。是啊,可以去闺女家,但能死在闺女家吗?老娘在家等死,心里难受了就哭,眼睛瞎了,再也流不出眼泪,她一声声喊,“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交通便利的宅地,又在高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好在这些事,邵俊生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