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十)

收油毡的老黄

老黄是鲁西南人,刚刚四十五岁,一米八几的个头,腰有点弯,黑黑圆圆的大脸盘上始终挂着笑意。二十几年前他来到济南,先是干瓦匠,后来又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品。虽然在济南没车没房,但最近几年常跟他干活的有二十多号人,成了没有公司的小老板。

他临时租住的家在匡山蔬菜大市场的对过,紧邻济齐路南面。两间简易的民房,门口朝北,房前大约有三百平方的空地,堆满从各地收来的油毡,黑乎乎的像小山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难闻的油毡气息。

盛夏的一个早晨,刚刚四点梅子就到这儿,她把车靠路边停稳,摁了摁喇叭,老黄一边穿着褂子走出来:“昨天晚上打麻将,睡着了,你不按喇叭,我还起不来呢。”他一边说着,一屁股坐在副座上,梅子立马感觉车往下沉了。

“到张庄派出所接工人去,今天两个地方。小沈,你得给我跑一天了。”

“没问题,你说上哪就到哪。″现在活这么难干,有活就算幸运。梅子一边应着一边想。

来到张庄派出所门口,等待的工人立马拉开车门,呼啦啦的挤上来。“超了,超了,车上最多只能坐八个人。”梅子着急的说。“超载会扣分罚款,也很危险,再打辆车吧。”

老黄露出一口黄牙,嘿嘿笑着:"这个点还很早,不好打车。又没交警,多拉几个没事,我多给你点。”他招呼工人:“快上快上,挤挤,都挤挤吧,总共十个人,一会到和平路下四个,就宽畅了。”这些工人喳喳呼呼,挨挨挤挤的坐下。小王说:“沈姐,你开吧,我们从老家到济南来,像你这面包车都坐十四个呢。”

梅子心里非常担心!她知道在张庄市场往返齐河济南,拉工人的车有几十辆,每天早来晚回,超载严重,现在不是有交警查吗?前些日子拉民工的车翻了一辆,当场造成三人死亡,多人重伤,这些工人怎么还不害怕呢?

“走吧走吧,时间不早了,抓紧快走。”老黄不耐烦催促着。

梅子只好不情愿的重新发动车子,此时路上车辆较少,很顺畅的到和平路,下去四个工人,她才安下心来。

“你们今天先揭三号楼的油毡,注意楼顶的太阳能。小王,你领着干,注意安全。”老黄向着他们大声的喊,复转头说:“小沈,咱们去孙村。”

“黄老板,你行啊。天天活这么多,营市庄那边也有收油毡的老板,他们好像都不忙,十天半月才用一次车。”

“什么老板,俺是出来混穷的。你那边小蔡、老冯都是俺老乡,东西庄的,老家靠的很近。现在什么社会了,有钱大家一块挣,还要舍得投入。他们几个,看活骑着自行车,怕打的花钱,不舍得雇工人,这样就玩不转,时间就是金钱,用人就要信任。像刚才我让小王管着,让他带工,每天多给个三十五十,他乐意,我多挣。一个人只能管一个工地,我又没分身术。”老黄不停地说着。

“你去年挣了得有八十万吧?”常跟他干活的“老六”问了句。

“嘿嘿嘿,没那么多。”老黄习惯性的抱着双臂,笑着摇头。

“我都跟着你干了四年,出多少货,多钱一吨,一天挣多钱,一年挣多少我能没数?怕什么人呢?我又不抢你的。”“老六”不紧不慢的说。

“一年挣八十万,可以在济南买个好房子了。你看咱们右边名士豪庭的房子,前几年六千多,现在已经一万多一平。济南的房子天天在涨,我贷款还买了房。老黄,你挣那么多钱,全家都在济南,为什么不在这买房子呢?”梅子问。

“奶奶滴,媳妇不愿意,说早晚也得回老家去。我花了三十多万,在老家盖了二层楼,都装修好啦,一年就是回不去三次两次的。去年又在楼前买下一块五亩的地,现在种上板栗占着,:过几年我再弄个文化游乐场,放上些健身器材,让村里的老人孩子玩去。我还在县城买了两套房子,给闺女一套,儿子一套。依我早在济南买了,你别看现在生意做得好好的,说不上什么时候,住的地方拆迁,我们就无处可去。可是跟媳妇说她不听啊!”老黄叹了口气。

梅子非常惊讶:“你有这么多产业?收油毡咋能赚那么多钱?”

“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一次我们在南外环鲁能足球俱乐部,管后勤的老刘给我打电话,说那边要重新装修房顶,旧的油毡都弄下来了,让我过去看看要不要。我雇了两辆大拖挂,卖七百元一吨,我给老刘二百元的烟钱,他还高兴的不得了,这一次我就赚了两万多。”他越说越兴奋。“前年我们在章丘一个小区,帮助一户人家修房顶。物业上的经理找到我,让把整个小区的八栋楼房顶全揭了。这小子年轻,我送给他一千,可是赚了多少呢?你们猜猜?”他转身向着后边的民工伸出三个手指:“一个小区我赚了三万多。”

“老黄,你太油了。”“老六”忍不住说。

“奶奶滴,以前主要很多人不懂,不知破油毡能卖钱。现在这些单位领导也精明,干我们这一行的越来越多,互相抬价,利润少了。今年国家又查环保,河北收购油毡的厂子多被查封。现在活越来越难干,得想想其他的门路。”

说话间已经来到孙村的一所中学,此时学生已经放假,学校里空空如也,一个管后勤、戴眼镜的老师早已等候在大门囗。老黄下车,递给他一支烟,掏出打火机,先给这位老师点上:“你就是周主任?这儿做防水的有几栋楼?”

“我是,临时只有办公大楼要做。”周主任表情严肃,颇有几份傲慢的神态。

“好,我上去看看什么材料做的,不一定能要,现在行情不好。”他顺着办公楼西南角的外墙爬梯噌噌的上去,老六拿一把铁铲紧随其后,“领导你上来看看。”老黄在楼顶大声吆喝。

“不了,不了,我上不去,你看看就行。”周主任使劲的仰着脖子往上瞧。

吧嗒,吧嗒、几块黑乎乎的油毡落下,干燥的地面一时尘土飞扬,周主任皱着眉头,捂着鼻子后退了几步。“这玩意带油膏,还是粗沙的,没人愿意要。”一会老黄从楼上下来,他拿起一块油毡:“这带油膏的,你闻闻味很重,再加工污染厉害,现在很少有厂家要,还不如卷材值钱。你再仔细看看,粗沙太多,舍耗太大,今年又便宜,这栋楼顶我步量总共六百平左右,出不多少货,不赚钱,不能要。”

“工人都来了,你就要着呗?”周主任语气缓和。

“工人最少一天二百,车辆来回三百,还有拉货呢。如果连工人的工资、车费都混不出,跑一百多里地,不挣钱我图个啥?”他扔掉油毡,搓了下手上的土。

“你看出多钱吧?”周主任没了脾气。

“二千,多了不敢要。”“老六”也从楼上下来,“有些地方太薄,出不了多少东西。”

“听见了吗?工人都说不行,你再让别人看看,我另外还有工地。上车上车,去另一个工地。”老黄摆着右手大声招呼工人。

“别走啊,二千就二千,你们干吧。”这位主任眉头紧锁,颇有些无奈了。

“那下车吧,都下车,先上去干着,注意安全。”他一边叮嘱,一边从左裤兜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钱,往右手食指吐了口唾沫,一张张点数着,然后左手把余钱掖到裤兜,右手把数好的二十张递给周主任“真是不想干,挣不了仨瓜俩枣的,权当给大哥帮忙,以后有活想着俺就行。你数数,说多少就多少咱不欠帐。”

交完钱,老黄顺手递给周主任一张名片,又噌噌噌爬到楼顶上去了。

从早晨三点半起床,到现在已经九点多,近六个小时,太阳已经热辣辣的炙烤着大地,梅子的肚子早已咕咕叫个不停,不行,得赶紧吃早饭去。她给老黄打电话说明,“好好,你顺便给我们捎提水来。”

“需要捎早饭吗?”

"不用,我早饭一般不吃,中午咱们一起吃。”

中午十二点,工人们从楼上下来,早上还算干净的他们,头上身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脸上的灰尘伴着汗水,化成泥水,冲成条条细小的河流。个个上衣都贴在身上,像是能拧出水来。

“吃包子还是面条?咱们得紧着干,下午七点来车,加加班,我给兄弟们加些钱,争取今天把货拉走,路远,明天再跑一趟不值得。”老黄环视大家。

“吃包子吧,面条不垫饥。”

来到包子铺,老黄从邻摊买了四个小莱,一只烧鸡,每人一瓶啤酒,包子尽着吃,工人狼吞虎咽的吃起来…梅子没有一点胃口。

下午,阳光愈加炙热,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工人们找个树荫,席地而坐打个盹,就被老黄喊起继续干活。梅子把车开到食堂前面的老杨树下,百无聊赖的看一会书,躺在车上睡着了。朦胧中感觉有人。她努力睁开眼睛,见老黄在副驾驶座上正低头瞅她,“现在已经五点多,油毡快铲完,不着急了,我上车歇会。”他坐直身子:“奶奶的,当面子行事,给多高的工资,不好好盯着,也都偷赖耍滑。”梅子慌忙下车:“黄老板,你歇着吧,我去走走。”

“小沈,我包你的车怎样?一年给你多钱?”他探出头。

“我跑一趟要一趟钱。你用车我不定有时间。”梅子忽然有想呕吐的感觉,赶紧找了一个树荫处站定,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货车七点一刻才来,等装好货已近九点,梅子拉工人在前面带路,到世纪大道找地磅过完秤,老黄重新上了她的车“净重十四吨六,五百五一吨,零头人家没给,卖了八千,减去二干,再减出饭钱、水钱一百二”他小声计算着,猛转身向后:“老六,今天每人多钱?”

“到家得十点了吧?我们出来一天多少小时?赶上人家两天了,你看着给。”老六照样不急不躁。

“兄弟们都下力了,每人三百吧,”他边说边把钱往后递:“老六,这是一千八,你把钱分给他们。小沈,你等的时间也长,给你四百。”他把钱放到方向盘的前面。

一会的功夫,车厢里满是呼噜声,只有老黄继续口算今天的帐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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