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士蓝(六)

 “老板,你放的这歌叫什么名字?”王鹤一坐下,就示意小松先别说话,他认真的听着这首怪怪的闽南语歌,大概两分钟后,终于忍不住问到。

      “啊,这首啊,这首是我小时候我们那边很流行的歌,叫,叫什么来着,哦,对,叫《春风少年兄》。”老板是个35、6岁的福建人,很瘦小,但精干,一边倒茶,一边用带着闽南口音的普通话回答。

      这是运河边的一家海鲜排挡。这几年,运河边这一段开发成美食街,大大小小的饭店少说也有2、30家,却唯独这一家生意最好,要不是小松和老板是老相识,曾经帮过老板的小忙,根本没办法定到这个靠河的好位子。小松也是识趣之人,一般情况下很少麻烦老板定位,但凡来预定必是有要事要谈,所以老板总会留出最好的位子给小松。

“《春风少年兄》…”王鹤还在嘟囔着歌名,掏出了随身的小本子一边写一边说,“我得把他记下来。”

小松的朋友不多,这个大学同学算是比较铁的一个,毕业后虽然不是经常见面,但隔几个月都还是要小聚一下的。这么多年来,王鹤对音乐的热情一直没变,一直在坚持写歌,小松一直认为王鹤应该放弃编辑的工作,专心做一个音乐人。当然,他们都知道,音乐这条路不好走。

老板上菜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功夫,就上来了一盘香螺、一盘十三香小龙虾、一盘清炒尖椒。王鹤戴上吃小龙虾专用的手套,仔细的剥开了一只小龙虾,把肉和壳完整的分离开来,一口吃掉了那截粉红色的肉。两人都没说话,专心的吃了几个小龙虾后,王鹤摘下手套,喝了一大口啤酒,心满意足的点点头,说:“这地方不错,东西很地道。好吧,我们还是来说说蓝那的事情吧,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一切,关于她的,你看到的也好,听到的也好,或者想到的也好,我都想知道。”小松很喜欢王鹤的开门见山,自己当然也不会保留。

“嗯,今天来我就是想和你好好说说关于她的事情,这阵子可把我憋坏了,签了协议,对谁都不能说,哪怕对我们老大都不能多说。”王鹤又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说实话,我当编辑10多年了,她是我碰到过最神秘的作者了。我只见过她2次。”

“只见过2次?”小松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是啊。一开始来出版社的只有罗律师,指名道姓的要找我。我跟罗律师以前完全不认识,但是我看过你写他的那篇专访,所以我以为是你介绍他来找我的。不过,后来一聊,才发现这事儿完全跟你没关系,他也是受人所托,来找我出版小说的。只是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这事儿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这个问题只有蓝那知道了,我问过罗律师,他也是一头雾水。”小松说。

“嗯,先不管这个问题了。当时罗律师拿来了蓝那的书稿给我,我告诉他如果是自费出版的话,就比较方便,只要签了合同,交了钱,基本上就能出版了;但如果是公费出版的话,就比较麻烦,因为蓝那是个新人,没有任何知名度,出版一个新人的书,相当有风险。我们出版社每个编辑每年最多能推荐两本这样的书籍,而且还要经过社长审批。去年我之前已经推荐过一本新人作家的作品了,另一个名额,如果没有碰到让我非常满意的书稿,我是绝对不会用的。”王鹤停下来挟了一大筷尖椒吃。

“嗯,我知道你在这方面一直都蛮谨慎的。”小松也挟了一根尖椒。

“我当然是希望他们愿意自费出版,那样我的责任就小很多,但是罗律师很明确的告诉我他的委托人没有自费出书这个选项,要么公费出,要么不出。他让我先看一下书稿再决定,说完就走了。你知道的,我那边的书稿用堆积如山来形容,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手头已经有那么多书要编辑,突然又插进来这么个事儿,说实话,我当时真不想理这事儿,但是想到是这么赫赫有名的律师拿来的书稿,又觉得有点好奇,所以就想拿起来看个几页。谁知道,一看居然停不下来了,从当天下午3点多一直看到凌晨1点多,中间什么都没做,连饭都没吃,只胡乱吃了点饼干什么的充饥。真没想到,这书写的这么吸引人,难怪连大律师都干起了经纪人的活儿。”

“所以,你就把你手头仅有的那个公费出版的名额给了蓝那?”

“是啊,这书写的太出彩了。当了这么多年编辑,我没有碰到过更出彩的书,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王鹤毫不掩饰对这部小说的喜爱。

“那你是什么时候见到蓝那的?”相对于小说,小松更感兴趣的是蓝那。

“看完小说后的第二天,我就把书稿递到了社长那边,要求公费出版立项,社长听说是罗律师亲自送过来的,再加上我的极力推荐,也就对这部小说另眼相看了。很快社长就批下来小说出版的立项。作为责编,这时候我当然需要跟作者面谈了。我记得好像是9月的一天下午,在罗律师的安排下,蓝那到出版社来找我。”

“她一个人吗?还是跟罗律师一起?”小松问道。

“一个人。在会客室里,还戴着一副浅咖啡色墨镜,她似乎对寒暄没什么兴趣,我的一些客套话,她回答的都相当的简短。作为作家,这并不少见,口若悬河的作家固然不在少数,但是不善言辞的作家恐怕更多。所以,一开始我并不太在意。”

“嗯,这倒是,我采访过的作家也是话少的比较多,尤其是寒暄之类的,大部分作家都不擅长。”小松赞同王鹤的观点。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不过,”王鹤皱了皱眉头继续说,“像她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怎么了?”小松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你知道的,我们编辑约谈作家,无非是为了书能有更完美的呈现,包括书的内容和形式,所有的编辑都希望自己编辑的书一问世就能既叫好又叫座。所以,书的内容上必须精益求精,尽可能的减少瑕疵,而书的包装上又必须既能贴合内容,又能夺人眼球。像这种没有经纪公司的作家,宣传策略也是我们出版社要考虑的问题。于是,我就将这几点一一和蓝那做了相关的解释,毕竟是第一次合作,她又是个新手,双方要在合作之前先把话说明白。”王鹤又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我解释完这些,蓝那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摘下了墨镜。说实话,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戴着漆黑的美瞳,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她望着我,但是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看我,还是透过我在看我背后的墙。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不惧怕跟任何人对视的,所以,她看着我的时候,我也看着她,但是很快我就把眼神移开了。我有一种感觉,看着她的眼睛,好像不是在看人类的眼睛。”

“嗯,我也有类似的感觉。”小松点点头。

“她看了我大概有3分钟,我觉得是极其漫长的3分钟,这期间我试图想打破沉默,可是脑袋却不停使唤。而且头突然痛起来,我从来没想到被人盯着看,还会头疼,所以现在我非常佩服那些明星,整天被人盯着看,如果碰到蓝那这种粉丝,那就……呵呵……”王鹤干笑了两声。

小松没有回应王鹤的冷笑话,而是在想自己当时和蓝那见面时的感觉,虽然没有明显的头疼出现,但是脑子不听使唤的症状确实持续了好几天。

“后来,她终于不看我了,眼睛望着墙上的画说:‘王编辑,我们直接一点说吧,这部小说确实值得出版,这一点你我都非常清楚。我想你已经看过几遍了,我认为书稿的内容部分没有任何需要修改的部分,包括任何一个标点符号。至于包装我没有任何意见,完全由你们安排。对于书的宣传,也完全按照你们的想法操作,我只有一点要求——不要公开任何关于我个人的信息’奇怪,我怎么把她的话记得这么清楚?可能是因为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斩钉截铁的作者吧,她说话的时候语气非常的平淡,就像在说家里上个月用了几度电一样,但是内容却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空间。”

“真的连一个标点都没有改?这么厉害?”小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从语法上、标点上来讲确实没有一点不合理的地方,好像是一本已经出版过的书那么规范。关于书的结构、布局、文辞修饰,确实也跟你现在看到的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动。这部小说从罗律师拿来的原稿到正式出版发行,只改过一个地方。”王鹤竖起了一根手指。

“什么地方改过?”

“原稿中有一段五线谱的旋律,有16个小节,我第一次看原稿的时候就哼过这段旋律,没发现跟其他什么我听过的曲子有雷同的地方。但是,毕竟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音乐,我不可能听过所有的音乐,所以为了避免侵权问题,我希望蓝那把旋律改成8个小节,因为音乐相似度如果不超过8个小节,不会被判侵权。”

“那段旋律是她自己写的吗?”

“是的,我问她这段旋律是出自哪里,她说是她自己写的。你知道音乐我也算半个内行,这段旋律很怪,一开始哼的时候,我觉得非常的平淡无奇,不知道为什么作家要放这么一段旋律在书里,一般小说中的音乐都是以描写听众感受为主的,直接放乐谱的很少,当然啦,能够创作出一段乐谱的作家是很少的。可是后来几天这段旋律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忘都忘不掉。作为一个以语言见长的作家,能写出这样的旋律,非常了不起啊!”王鹤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她马上就同意改成8小节了吗?”

“当时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她说要考虑一下,不能马上答复我。后来她通过罗律师转告我,可以把前面的8个小节去掉,只剩下后面的8个小节。你现在看到的书里,就是后面的8小节。”王鹤一边说,一边哼起了旋律

“这就是那段旋律?完整的?”

“是啊,是不是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说不定过几天你就会有反应了。我有几个搞音乐的朋友,听了这段旋律,一开始都觉得不怎么样,但过了几天都来问我能不能买下版权,继续创作成一首完整的曲子。可惜蓝那不同意啊,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次见面还有其他的事发生吗?”小松及时把王鹤从音乐的话题里拉了回来。

“说完这段旋律的问题,蓝那说其他的就不必再讨论了,按之前她说的就行了。然后她起身戴上墨镜,背上包,走出了几步,快到会客室门口,她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王编辑,你很喜欢音乐吧?我觉得你现在需要的是离开文字。’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既没有问她这话什么意思,也没有去送她离开,只是傻傻的坐在那里,哎,以前再不喜欢的作家,我都会送到出版社门口。”

“她怎么会知道你喜欢音乐?难道只是因为你们之前讨论的那段旋律问题?”小松觉得有些奇怪。

“我也不知道,我的感觉是被看穿了。”王鹤回答。

又是被看穿了?三个见过蓝那的人都有同样的感觉,小松觉得这不能只用巧合来形容。

“那第二次见面呢?”小松继续问到。

“第二次她是和罗律师一起来的,看了样书,签了合同,没说什么话,很快就走了。果然是对包装没有任何意见。”

“那这次,她戴墨镜了吗?”

“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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