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已经停课近半个月了。戴纸帽子开会却仍不见消停的势头。有的正戴着纸帽子开会,有的开过了会被发去修水库,还有的被发去干其他的事情了。城东胡同的院子里,小宝的爸爸就是戴过纸帽子开会过的人。
小宝的爸爸是一个桥梁工程师,曾留过洋。回来后,便投身于桥梁建设事业。小宝三岁多点,但他已经记事了。当时,他们一家子住在城中心一栋独栋的屋子。他记得,每天他爸爸都会戴着纸帽子出去,然后疲惫的回来。他曾问过,为什么每天都得去。不去不可以吗?但是,爸爸总会说,这是工作,虽然辛苦,但是熬熬就过去了。他每次回来都会带回来两个苹果,然后一人一个,甜甜地吃着。搬到城东胡同时,小宝已经六岁多了。院里还有两户人家。一户住着三口人,农村来的;另一户住着一个在学校教书的女老师,她姓黄。
一天,院子里忽然来了两个头戴绿军帽,一身绿军衣,臂戴红袖章的中年人。他们来势汹汹,要带走小宝他爸。小宝爸好说歹说,才争取了些时间。他先是拜托黄老师跟另一户人家在余下的日子里费心照看一下小宝,然后再单独跟小宝告别。
“又去开会?”小宝眨巴眨巴眼睛。
“纸帽子还在家里呢!不算是去开会。”小宝爸解释了一下。
“嗯,那是去工作。”小宝又问。
“嗯,就是去工作呢。”小宝爸蹲着,两手握着小宝瘦弱的臂膀。声音一顿一顿的。
“只是这次工作会在外面待一段日子。你平日就跟着黄老师。要听话。”
“赶紧了!”其中一个中年人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马上。马上。”
小宝懂了。“要多久才回来呢?”,他弱弱地问。
“很快吧!”小宝爸迟疑地应道,“嗯——回来还是老样子,爸爸我会带着苹果。”
“那、拉钩。”
“好,拉钩。”
小宝看着爸爸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两只大青虫身后,只觉得有些难过。他们带走了爸爸,那就大青虫。
小宝爸爸已经离开两周了。小宝跟黄老师也渐渐熟了。他跟院里的另一户人家也熟了。另一户人家有一个儿子,他比小宝大个四岁,身材也比小宝要高大些。小宝父亲离开之后,他喜欢跑去郊区的一块田垄里。站在田垄上,视野会变得宽阔许多。这样,他便可以望到远远的地方出现的一个个小黑点。其中某个可能就是他那个正在“工作”的爸爸。
“听说了吗?又有人游街去了。”跟着宝儿一起的大个儿扯了根草说,他估计是从他爸那听来的消息。
宝儿已经知道游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妈妈游过,他爸爸也游过。但他妈妈没有游过多少次。听爸爸说,妈妈累了,休息去了。每年山茶花开的时候,爸爸总会买一些苹果回来,然后跟小宝说,你妈妈以前就可爱吃苹果了。她说,酸甜都有,就是人生滋味。到了后来,爸爸游的次数也变多了起来。每次回来他会带着两个苹果,然后一人一个。咬下一口后,他疲累的神色便会露出一丝解脱,然后看着小宝释然地说,今天的滋味都在这苹果里。你也尝尝看。当时,小宝懵懵懂懂,但很听话地咬了口苹果。他还记得,那颗苹果有点酸。但是,爸爸看着自己咧着嘴时,却笑得很开心,也笑得很大声。
“我不喜欢游街。”小宝说。然后他便离开田垄,回到院里。
等到下午,院门口一声车铃声,黄老师停好了她那辆有些掉漆的二八大杠,提着一个口袋走进来。
“回来了。”
右边住户的那家掀起门帘,笑着打起招呼。
“嗯,刚从果子市买了些苹果。来一个?”
“那多不好意思呀!谢谢啊!”
门帘子又耷拉下来。
黄老师温柔地笑着,叫唤小宝,“吃吗?当季的,可甜呢。”
小宝看着黄老师手里拿着的那个颜色亮丽的苹果。他想到了爸爸跟那两只大青虫走的那天。
“不。”
黄老师并不知道小宝跟他爸爸之间的拉钩,虽有些不解,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为什么。
“不。就是不。”
黄老师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或许孩子的天性就是这般难捉摸吧。她取出两三个苹果,然后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浇洗。等下想吃了自己拿哦,我就放在桌上。小宝没应声。但是黄老师在吃的时候,小宝却偷偷地看着。黄老师吃苹果的时候跟妈妈很像,都一样会笑,都一样漂亮。小宝便低着头走到黄老师背后,不好意思地给黄老师捏了会儿肩膀。
日子一晃又好几个月过去了。小宝在黄老师的辅导下,知道信应该怎样写,有哪些格式是需要注意的。他可想给爸爸写一封信,字虽然还是有些扭扭捏捏,但总体看,尚算工整。唯一的问题是,爸爸离去的时候也没说他会待在哪个地方。思念不会随着时间而渐渐淡忘,只会随着时间而逐步发酵,越来越醇。
听说了吗?喂!听说了吗!一天大个儿家热闹起来,黄老师也被大个儿他娘喊过去。据说,大个儿他爸在工地上听某个工友说,当初的一批开过会的人能回去了。喂!真的假的。他爹,可别吓传话哟。大个儿娘怕自家男人瞎说,也被请去开会,有些紧张地拉扯他的袖子。没事,我是想这个事儿,得跟黄老师您说说,毕竟小宝这个娃......,黄老师心里感激,但还是分析了一下。看看吧。如果有的人陆续能回来,那这消息就是真的。是这样,是这样。喝过墨水的,就是不一样。瞧瞧,学着没。随着黄老师从大个儿家出来,他们一家子的热闹也消停了。
过了一两天,的确有些曾去开过会的人回来了。
小宝从大个儿那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便幻想着爸爸回来时的样子。过去那么久,小宝现在也只能幻想一下了。他会戴着一只架子那副缠着素布的眼睛,还是会穿着去时的那件衣服回来。他应该不会忘记拉钩说的要带苹果回来吧。万一、万一他忘了呢。他工作那么忙,这么久都没有回来,还能记得带着苹果吗。我累了,我可是会忘记的。我累了的话,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找个窝躺着,睡个通透。小宝想着。如果,爸爸真的忘了带苹果怎么办。他记起,黄老师是在一个叫“果子市”的地方买的苹果。刚好上次,黄老师买的苹果已经吃完了。我让黄老师再买点儿。对,我再给她捏捏肩。小宝忽然又想到,万一、万一爸爸他记得呢,他带回苹果。突然,小宝想出一个自己觉得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吃爸爸带的苹果。爸爸吃我让黄老师买的。对,就这么办。
黄老师趁着果子市没有关,买了四五个苹果。苹果的卖相不错,个个圆滚滚的,红彤彤的。买回苹果后,黄老师问小宝,怎么突然想吃苹果了。爸爸要回来了。我跟爸爸一人一个人。小宝害羞地说出原因。上次怎么不吃呢?我、我跟爸爸说好了,他回来就一起吃苹果。
翌日清晨,气候有些冷。黄老师在屋旁一间独立的厨房里煮着米面儿。这时,院门口突然走来两个穿着深色中山装的男人。他们颇有礼貌地敲响院子的门环。黄老师弄了弄火后,然后手往围裙擦了擦,便走出来迎接。大个儿家靠院门近,听到了敲门声,也都出来了。他们站着聊了许久。
七点的时候,小宝自然醒来。他走出厢房,堂屋也没见到黄老师。忽然,他听到院门口有声音,便转头看过去。院门口人围着人,但他还是认出黄老师跟大个儿一家。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小宝看不到。什么人会让他们都围着呢?小宝疑惑。但很快,他就想到了——肯定是爸爸回来了。他们都去迎接了。是爸爸,是爸爸。小宝赶紧在堂屋的桌上选出一个更大更红的苹果。他像兔子一样跑向门口,像夸父追日般大步跨出门槛。他像展示战利品似的,两手并拢,掬起那个精心挑选出来的苹果。但是,此刻浮现在他的面前的是两座压抑且陌生的山。这两个人他不认识,但他从他们身上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大人们看着掬起苹果的小宝,一时间沉默不语。最后,还是那两个穿深色中山的男人说了话。他们咳了咳说,你们想想怎么跟孩子说吧。麻烦了。然后,他们便转身离去。黄老师看着手里拿着红色苹果的小宝,突然蹲了下来,一把抱住了他。
一瞬间,宝儿像是知道了。他手里的苹果咣当一下掉出来,然后滚呀滚呀,滚得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