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围捕嫌疑犯

提及那晚设伏抓捕蒙面凶犯时,安丙对弟弟安焕的布置颇有些不满意。

安焕到安丙身边当差之前,一直在江湖游历,着过别人的道儿,也让别人着过自己的道儿,是个老江湖,使坏干好事都有丰富的经验。当差之后,跟随安丙鞍前马后,见识也增长了不少,布阵设伏也颇有心得。然而他的布置,却毫无新意甚至漏洞颇多。

安焕在他认为关键的每一个节点都布置了人手,设置了机关,撒下好几张大网,甚至在衙门外都布置了人手,以防止万一有人侥幸逃出来时,可以给予最后一击。在安焕看来,他设想得已经够周全了。他不怀疑自己的布置,只怀疑安丙对蒙面人来衙门盗取密函的研判。

但在安丙看来,他的布置至少有两个致命弱点,第一是设伏的位置不当。安焕打算把尸体移到监狱停尸房,并把伏击的重点放在监狱。安丙却不以为然,监狱有重兵防守,蒙面人就三个人,他们哪来的胆子去劫狱?他之所以不把尸体停放在监狱,就是怕蒙面人不敢来。蒙面人不来,再到哪里抓他们去?第二是人手过于分散。李捕头手里就十五个人,过于分散,一旦和蒙面人动起手来,基本格局都是单打独斗。鉴于蒙面人功夫不俗,捕快们可能很难将其拿下。安丙的意图是要将三个蒙面凶犯一举拿下,不能有一人漏网,自然不能容忍出现半点疏漏。

那你说,该怎么布置?安焕有些不服气。他不明白安丙的焦虑有多严重,不明白在安丙的顾虑中,一旦出现疏漏,跑了蒙面凶犯会有什么后果。

在安丙心里,跑了哪怕一个凶犯,不单是无法向大安军百姓交代的问题,而是直接威胁着自己兄弟二人乃至整个安氏家族身家性命的问题。他断定三个蒙面凶犯应该是吴曦派去给金主完颜璟送密函的人,半路上不慎被劫,为了抢回密函,才一路追杀至大安军。安丙从他们在重兵驻扎的大安军大街上公然行凶的行为推断,三人应该惧怕事情败露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还没来得及把密函被劫的事上报他们的主子吴曦。因此,他必须在吴曦知道这件事之前,将三个凶犯拿住,掐断这条线索。否则,一旦吴曦知道安丙兄弟拿了他的密函,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且过来看看!安丙不愿和兄弟争辩,将一副棋盘摆在案上,抓了一把棋子,在棋盘上摆出了官署的格局。

安焕凑了过去。

这是前衙,这是后宅。安丙指了指棋盘上用黑色棋子摆出的前衙和用白色棋子摆出的后宅说。

明白。安焕点了点头。成天在这里出入,前衙后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烂熟于胸,安丙摆的示意图,他自然一目了然。

蒙面人只有三个,人手不多,按理,咱们不用考虑太精细,凭着人数上的优势,完全有把握将其一举拿下。然而——安丙顿了顿,接着说,然而事关重大,这三个人放走哪怕一个,都可能要了咱们兄弟乃至整个安氏家族的身家性命。因此,今晚一战,必须万无一失。

愚弟明白!安焕的神情终于凝重起来。

当时之所以不答应你派捕快去追捕蒙面人,是因为根本就来不及,追不上,反而会因为声势太大吓得他们不敢出来,而且有可能惊动吴曦,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之所以不赞成你把设伏重点放在监狱停尸间,也是怕吓得他们不敢来。安丙捻须说。

所以你就故意安排捕快们去金牛正店喝酒,造成衙门守卫空虚的假象,以引诱蒙面人出来?

不错!安丙说,你待会儿过去,叫李甲他们假装醉酒,不到亥时不要回衙。记住,是假装醉酒,不要真醉。

安焕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又问:设伏的重点呢?放在哪里?

安丙指着案上用黑色棋子摆成的前衙粮库说:这里!你一会儿去金牛正店时,见店里有陌生人,要不露声色地透露尸体的位置,明白哥的意思吗?

安焕呆了呆,然后笑了:哥,你是坏人!

安丙却不笑,指着棋盘说:蒙面人进入衙门的地点可能在大门、后宅和左右两边的围墙这四个地方。如果是你,你将如何设伏?

安焕说:为了稳便起见,自然是四个地方都布下人手。

安丙摇了摇头说:非也。捕快总共就十五人,四下撒人,力量分散,如何能将嫌犯缉拿到案?

依你将如何?安焕问。

安丙点点头说:你看,后宅地形复杂,住的人多,稍有不慎,就可能暴露行踪,我料他们不会傻到从这里进来。而大门更不利于他们潜入。仪门外,有谯楼,有更夫报点,彻夜不睡;仪门内,有门子,稍有动静就会被惊醒。更何况进了大门,还有大堂、二堂好几道门拦着,两厢又住满了做公的,要弄开这几道门会浪费很多时间,声量稍微大点,就可能暴露在做公的面前,我亦料他们不会傻到从这里进来。

那他们只有翻墙进来了?

不错!安丙沉吟说,县衙围墙高大,不借助工具肯定进不来。同理,不借助工具也肯定出不去。为兄的意思,你明白吗?

安焕点了点头说:哥的意思,是咱们在两边围墙下埋伏几个人,等他们进来之后,拿走他们的翻墙工具,就可以关门打狗了,对不对?

安丙笑了笑说:也对也不对。蒙面人如果谨慎,进来之后,一定会留一个人守住退路。你在拿走人家翻墙工具之前,必须拿住守在那里的人。

安焕点头表示明白:那这两边得多派人手才是。

派多少?安丙问。

各五个,各配一张猎网,如何?

安丙摇了摇头:不好。李捕头总共就十五个兄弟,三张网,这里分这么多人,杂物间那边怎么办?

我亲自去那边。安焕说。

那也不行。安丙沉吟说,待会儿你去金牛正店时,把杂物间的具体位置和杂物间点有通宵灯火的消息一并透露出去。咱们只需在杂物间这一侧的围墙下分派五个人就行了。

万一他们从另一侧进来怎么办?安焕问。

好办,为兄亲自去那边候着。安丙说。

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杂物间。我料定他们一定会留一个人把风,一个人进屋,因此门内和门外,要各安排五个弟兄,你亲自坐镇杂物间,敢进屋的,一定是功夫最高的,千万不要轻敌。

没问题了?安焕问。

安丙点点头说:我会让你侄儿癸仲和乙仲看紧后宅,让中岳他们五个从旁协助你们。即使你那里失手,料他们也休想逃得出去。

安焕长长地出了口气,最后问:要死的还是活的?

安丙笑了笑,话说得颇有些深意:不论死活,到最后都是要死的。

安焕表示不明白,安丙说:丢了这么机密的东西,就算我们不杀,他们的主子也是要杀他们灭口的。

安丙亲自设置并坐镇指挥的陷阱,可谓百密而无一疏。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他的预料。蒙面人如期而至,是从杂物间一侧翻墙进来的,也一如安丙所料,他们分别在围墙下和杂物间外留下了把守退路和望风的。但是,来人的数目却不对,不是三个,而是七个!

当然,人数多出一倍,并没有为缉捕造成多大困难。安焕总会在安丙叙述到这里时插上这么一句。他甚至豪气干云地说,就算再来三五个,统统拿下,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当晚三更,七个蒙面人翻墙进入前衙,两个把住退路,两个留在杂物间外望风,三个进入杂物间。七人全都黑巾蒙面,行动敏捷,每个人似乎都有不俗的功夫。然而七个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着了安丙兄弟的道儿。埋伏在杂物间围墙下的五个捕快拿住了把守退路的两个家伙,搬走了翻墙用的楼梯;两张猎网网住了杂物间外望风的两个家伙,进入杂物间的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刚一进屋,安焕和四个捕快雪亮的长剑和单刀就搁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轻松抓住嫌犯,李捕头和兄弟们都很高兴,他们甚至动了粗,在狠揍人犯时获得更大的快感。

衙门执法的捕快,成天与人犯打交道,碰到的大多是硬茬子或者桀骜不驯之徒,人犯的不驯培养了捕快们凶悍暴戾的脾性,只要逮着嫌犯,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得先给他们几十棍棒。与其说这样做是为了去掉犯人们的威风,不如说是捕快们为了获得一种变态的快感——在他们涌动速度快于常人的血液里,折磨人犯是获得淋漓快感的重要途径。

捕快们在折磨人犯中获得快感,安丙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让他无法高兴的,是那凭空多出来的四个人。他感觉那多出的四柄已被收缴的单刀,正一刀一刀宰割着他的神经。

安丙原本认定,三个蒙面人丢失了那么重要的密函,肯定不敢上报他们的主子,只要及早干掉这三个蒙面人,自己就可安然度过这场危机。但从多出的这四个人来看,事实显然与他的判断有很大的出入。那些丢失密函的家伙不仅报告了他们的主子,他们的主子显然已经派出了重兵,盯上了大安军,盯上了他安某人!看来,他是注定要在那封密函搅起的惊天骇浪中不得安宁了。

格狗日的,为了你几个胎神,闹得大家大过年的还得深更半夜的出来受冷!安丙正在犯愁,李捕头却在找着理由暴揍人犯。他一边骂,一边拿铁锤似的拳头狠揍手里牵着的嫌犯。他的拳头专打嫌犯的脸颊,而且卯足了劲。李甲有揍人的经验,知道自己的三五拳绝不至于便要了嫌犯的小命,可以放心地揍。然而这天他点子有点背,嫌犯好像在暴揍中咬破了含在嘴里的什么东西,而且吞下了肚去。但见那家伙在拳头的暴揍之下开始七窍流血,站立困难,后来干脆倒地不起,没了气息。

死了!捕头李甲慌了神。打死嫌犯,大宋律条上没说可以免罪。

安焕从身后一个捕快手里夺过火把,俯身翻看了一下死者的七窍,起身安慰说:放心吧李捕头,没你的责任,是嫌犯服毒自杀!

李捕头闻言,慌忙蹲下身去,仔仔细细地翻看倒在地上的嫌犯的七窍,完了才敢长长地舒口气。虽然松了口气,但他的表情依旧沮丧,生怕表情阴冷的顶头上司安丙给他点厉害。估计他以后再也不会暴揍人犯了,这种说死就死的场面过于震撼。

不要让其他六个服毒!安丙没有惩戒捕头李甲的意思,却像被提醒了似的,突然大叫起来。

与其说安丙是大叫着提醒捕快们防止其他六个嫌犯自杀,还不如说是在提醒嫌犯们赶紧自杀。话音才落,捕快们还没来得及行动,其他六个嫌犯便把头一拧,牙关猛地一咬,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狰狞。不一会儿,血便开始从他们的眼鼻口耳里渗了出来。

这可怎么办?看着一个个嫌犯相继倒地咽气,捕快们全都傻了,一个个呆望着安丙,等待安丙发话。

安丙见自己高喊的那句话产生了如此魔力,心中松爽了不少。他不愿意留下活口,吴曦也不愿意,不如成全他们算了。虽然是七条鲜活的生命,白白断送实在可叹,但相较于国家命运,就显得太无关紧要了。自己获取了密函这件事反正瞒不过吴曦了,那就干脆别为了瞒他而伤神。事情摊开了也许对自己、对家族乃至对朝廷更有利。眼下先把案子结了要紧。想到这里,他冷笑了笑,双手反背在身后,把头一昂,朝那些傻站着的捕快们扔下一句话,转身往后宅去了。

把他们扔进监狱停尸间,老爷我明天要结案!他说。

安丙离开前衙时显得气定神闲,但一回到后宅就泄了气。

都快交五更了,他仍没心思睡觉,独自躺在客厅那张铺了羊皮的躺椅上,拨亮碳火,拉了条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刚破壳的茧子。黑乎乎的脑袋上,两只眼睛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灰败无神。

安丙眼里是漆黑空洞的屋顶,脑子里却塞满了那封密函里的小楷。那些小楷,字字句句都写着惊悚。安丙知道,他遇到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道坎,这道坎一旦迈不过去,他和安焕,乃至全家老小,都可能死于非命。但这还是其次,毕竟个人、家庭的命运相比国家命运而言,太过微不足道。他担心这道坎一旦迈不过去,那原本就处于风雨飘摇中根基不稳的大宋朝,将再不能偏安江南,一阵风过便将让它灰飞烟灭。一个王朝的消亡,留给后人的,也许仅仅是一声叹息,但留给当世百姓的,却将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是千里尸横,是万里血流。国家残破的必然结果,一定是千家万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安丙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形,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居然与保全国家命运,保全天下百姓安危关联在了一起,而且还如此紧密。

安丙讲述到这个不眠之夜时,往往乐于渲染他那时的沉重心情,甚至不惜让听的人去感受客厅外没有星月的黑暗,大风吹卷积雪的苦寒,万籁消失的死寂,以及一颗极速跳动的心脏所发出的震天响动。他说他就这样在躺椅上呆到了天亮。

当夫人李氏起床发现客厅里这个“茧子”时,吓得打了个趔趄。李氏大安丙七岁,是安丙母亲李老夫人的侄女,安丙的表姐。年事已高的李氏发出了夸张的尖叫,仿佛看见了一具磕碜人的尸体似的。李氏的声音苍老尖利,刺破了清晨的宁静,震落了檐前的冰凌。

安丙冥思苦想了一夜,把很多问题都想得很透彻,比如那封密函该如何处置,比如对西北严峻形势的分析,比如以后该如何与吴曦斗智斗勇,等等。他把这些想了个遍,甚至都想起了儿时在老家清溪里戏水时差点淹死的经历,以及知新繁县时由于当权者的无端刁难,不得不带着老母亲去而复返,返而复去,几次三番来回折腾的经历,等等,却唯独把家事给想漏了。好在李氏的这声震落了檐前冰凌的尖叫,弥补了他的缺漏。

李氏这声让他惊出一身冷汗的尖叫,吓得他翻身而起,并瞬间做出了一个不近人情的决定——他要把家人马上送回广安军,送回老家甘溪场!

他不能让无辜的家人卷进这场由密函引起的血腥冲突中。他说。

安丙娶妻二房,大房李氏,是安丙母亲的侄女,大安丙七岁,未有生养。二房郑氏,育有三女三男,三个女儿均已出嫁,长子安癸仲,已经婚配,育有一女,取名宝孙,时年二岁。次子于安丙小溪县任上不幸夭亡,三子名乙仲,年纪尚轻。

按照大宋律例,地方官员做官需远离老家五百里,年末大约有一个月时间的休假。一直以来,安丙和其他地方官员一样,都是趁着年末休假的时间,带上家人返乡祭祖,拜会族人,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然而今年,他显然是回不去了。即使他想回去,吴曦也可能不让。

年货才刚刚置办齐全,团年饭都还没吃,一家人便不得不分开,而且在他与吴曦之间的恩怨没有了断之前,他们不得再回大安军。安丙心中这滋味,确实有些不好受。

当安丙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在家中激起的风浪可想而知。但安丙从不愿意讲他是如何说服家人心甘情愿冒雪返乡的,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老爷我偌大个大安军数万军民都能治理得下来,几个家人还有治理不了的吗?有啥好讲的?

就这样,人们只知道他未雨绸缪,尽早将家眷送回了老家,看到了一个智者高明的预见,和一个仁者对家人的情怀,却无法窥见他与家眷那种儿女情长,实可谓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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