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我的个人微信公众号“江南水阁”,原文标题《读书笔记 | 伊凡诺夫与海鸥》。
冬天是一个适合读书的季节,这一点是用排除法得到的。
春天春暖花开,日光倾城,不是读书天,是踏青时;
夏天榴花似火,柳荫繁盛,适合静静坐着,成为一个思想者;
秋天果实满枝,俯拾皆是,适合享受丰收的喜悦。
一年四季,读书不可少,只有冬天寰宇静谧,适合围炉夜读,也可雪夜闭门读禁书。
当然,这逻辑都是混乱,其实只是因为,到了年底,诸事琐碎,需要读书才能静心。
之前总在看漫画《戏精宿舍》,里面提到了一些剧本,于是便去搜寻这些剧本。
一
以前看俄国文学作品,很容易就被冗长的人名直接劝退。
人名冗长不说,同一个人还有多种叫法,还有昵称,而且这些不同的叫法,长得根本就不像,于是很容易觉得——人生好艰难。
在找到契诃夫的《伊凡诺夫》与《海鸥》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梳理人物关系。虽然,在剧本一开始有人物介绍,以及人物关系的简介,但是,我还是在纸上写下了这些人物姓名,职业等社会背景,标注好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阅读的障碍,便减小了许多。
二
契诃夫可以称得上“不朽”。我曾读过他的小说,但未曾料到,在接触了他的剧本之后,我才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做文学,什么叫做艺术,什么叫做生命,什么叫做生活。
但是,由于阅历有限,所以我能从他剧本中品尝到的滋味极其有限,但这有限的滋味,却让我久久沉浸在其中,感觉到这凛冬,这寒风,有了些许可爱和迷人的律动。
在戏剧作品中,冲突横贯整部作品,人与人之间的冲突,造就了剧中人的各种际遇,各种羁绊。在《伊凡诺夫》与《海鸥》中,冲突自然是存在的,只不过这种冲突,与其说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不如说是人与整个包裹着他的社会环境之间的冲突,不如说是人内心世界的冲突。
剧中人,不再是帝王将相,甚至也称不上标准的才子佳人,你甚至能在一个邻人的身上,看到那些剧中人的品质。
剧中人,没有一个是天使,也没有一个是魔鬼,他们都是活生生有血肉的,有思想的芦苇。
剧中活动,不再是惊涛骇浪、气壮山河式的史诗,而是如同深湖,表面十分平静,所有的波折,所有的高潮,来自于人内心秩序的毁坏、重组和变异。
三
《伊凡诺夫》,评论界认为是契诃夫戏剧创作初期不成熟的作品,这依然具有触动人心的力量。
昏暗的色调,摇摇欲坠的灯光,高悬的十字架,失落的钢琴,陈旧的椅子……这一切关于舞台布景的想象,都非常适合在初冬的夜里,细细回味。
这种情景是压抑的,但压抑之中,又透着一种苍凉的美感。
这种压抑、苍凉,是整部戏的底色,也是主人公伊凡诺夫内心世界的底色。
他曾经拥有着世俗意义上的幸福,一个奢美的庄园,一个深爱他的妻子。可是他却是“只要太阳一落山,苦闷就开始折磨我的灵魂。我既感觉不到爱恋,也感觉不到怜悯,我感觉到的仅仅是空虚和疲倦。如果从旁看我,这一定是可怕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来安顿我的灵魂。”
他很快便失去了这世俗意义上的幸福,他的妻子逐渐失去健康,和对爱情的美好幻梦,他也无心打理自己的生活。一旦失去了太阳,便只剩下如同夜色一样深沉浩荡的空虚。
他的黑夜里曾经有一丝光亮,那就是年轻姑娘萨沙的爱情。可是无论是萨沙,还是他身边的那些亲友,都无法真正理解他的空虚从何而来。
感同身受本来就是困难的,伊凡诺夫又偏偏是个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如同一株橡树栽在花瓶里。可是,他比哈姆雷特还要无力,他的内心世界,也不足以支撑他度过人生的长夜,于是,那长夜便成了永夜。
不要以为,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只要有一丝光亮就可以给他希望。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往往想得到的比你想象得更多。
思想,超越自身能力是可怕的。这可怕不仅仅是橡树在在花瓶里,还是——这思想只是敏锐而繁复,却并不是强大。
但是,与其说他失去了信念,失去了信仰,失去了目标,不如说,他没有改变的能力,也失去了去改变的勇气。
四
“任何一个本质和现象的对比,任何一个目的因为与手段对比,如果显出矛盾或不相符,因而导致这种现象的自我否定,或是使对立在现实之中落了空,这样的情况就可以称为可笑的。”
为了理解《海鸥》中独特喜剧的成分,我找到了黑格尔的这句话。品读或者演出《海鸥》,需要的敏锐多于技巧,你必须要去理解,人物愿望与外在行动的脱节,人物关系近乎于无解的错综复杂。
创作这种独特喜剧,作者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让观众因为有趣,因为好玩,因为有梗而笑,作者就不想单纯取悦观众,作者想的是,如何去呈现这种荒诞的可笑,这种关乎人性,关乎命运的荒诞。这种荒诞,并不会让人快乐,却值得深思,却值得深思过后那一声冷笑。
五
我喜欢《海鸥》呈现出来的生活滋味,平淡却很真实,朴素却暗藏力度。这种力度,来源于特里波列夫心中的理想艺术与现实之间庐山瀑布般的落差。
特里波列夫是敏锐的,他的敏锐表现在他创作的那出“严肃”、“美”、“毫无目的”的戏。他创作的灵感,来自于妮娜的美,那种美便如同海鸥,是不曾经历过暴风骤雨、惊涛骇浪的无辜、单纯与自由。
只是这种美太容易被毁坏。妮娜或许便是当时某些乡间天真少女的写照,她们渴望不顾一切地爱天才式的男人,仅仅因为她们认为在他们身上可以找到自己的幻梦,可以让她们脱离现实的泥沼,逃离平凡的琐碎。
可是,没有一个人天生就能实现别人的幻梦,没有一个人仅能依靠别人就实现自己的幻梦。当一切幻灭之后,她们才能理解特里波列夫们那种忧郁感,那种“宇宙忧郁”的戏剧。可此时的特里波列夫们,已经在苦闷里挣扎了太久,他们看到曾经的海鸥死了,感觉不到梦想照进现实,触摸不到通往新生活的道路。
特里波列夫是可悲的。这种可悲在于,他其实也是把新生活寄托在别人那里。不说他的创作灵感来自于别人,他的创作目的,不仅仅是批判着传统,不仅仅是批判着阿尔卡基娜程式化的演出,但他同时也渴望着阿尔卡基娜的认可。
他的自信太过脆弱,而阿尔卡基娜永远也无法理解那种“新形式的艺术”,当他觉得自己脱离不了泥沼,找不到出路的时候,恰巧没有人推他一把,他也没有能力自我救赎,那么,他便只能追随着当年那只被他毁灭的海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