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七年四月。汴京。
唐康从枢密院出来,便去了右丞相的府第,老管家石安道是相爷应召入宫,仓促间不得回转。唐康便将呈仪奉上,到内堂和鲁郡夫人问了安便算。临走留了信儿,说是晚膳后再过来拜见大哥。鲁郡夫人韩氏嫌他说话客气,数落了几句,倒也没有真留他。
出了学士巷,唐康望着天色尚早,便策马往熙宁番坊而去。倒不是为了寻什么新鲜物事,只是去左近的杭州正店消遣。唐康往来杭州正店,非止一遭,不过单骑来此倒也算屈指可数。因此有那伶俐的伙计见了,便让大丫环初霞报给东家知晓。
阿沅虽开了这店子,但平时倒少到柜前,有什么事情,便都交给掌柜的打理。只是唐康例外,若是带了朋友来,阿沅也肯露个面,只是说两句就走。而唐康、李敦敏等人对店中照顾,倒也没让店子难办,反倒兴旺起来。听了丫环通禀,阿沅冷冷的“嗯”了一声,便让初霞为自己更衣。这都是做熟了的,初霞拿出今年新作的衣衫,近前比量,一脸羡慕得道:“姑娘这身衣裳真是美,若是这身到柜前,店门只怕子时都关不上嘞。怎地今日才头次穿?”说到后面眼里已是带了笑意。
“话多。”阿沅冷脸训了一句。眉头微皱,旋又松开。
初霞强忍着笑,利索的帮她穿好,才补充道:“小五说唐官人在修武阁。”
“嗯。”
唐康坐在席上自斟自饮,簇起眉头想着什么,浑没注意有人敲门。因此,房门突然被推开时,颇让唐康惊愕,看到来人是阿沅,方才失笑道:“还是这般。上次说的话都白费了。”
“我自家屋子,缘何为你敲门。”阿沅一句话,便让唐康差点儿呛了酒。
“好好好,你总是有理的。”唐康起身作了个请的姿势,让阿沅落座。阿沅瞥他一眼,才慢步走过去坐好。唐康见他坐了,才舒服的坐下,拾起筷子,捡些饭菜吃。满桌子都是他爱吃的菜肴,因此倒不用费心思,只管下筷就是。
“酒温过了?”
“没。”唐康笑道,“不温喝起来爽利。”
“随你。遭了病也是别人劳心。”
唐康便有些尴尬,低头吃菜掩饰,胡乱称赞一番酒菜,见阿沅不动筷,便说道:“你也和我一起用些。”
“有事就先说事。”阿沅连看也没看他,“我学不得你,怀着心事还能吃得舒坦。”
“也好。”唐康放下筷子,静静的看着阿沅,“我这次来的确有事相询。”
“问吧。”
“你和陈履善接触较久,对此人观感如何?有无弱点,癖好?”
“这原不该问我。”阿沅抬眼望着唐康,“可是那恶人的意思?”
“不是。”唐康坚决地摇了摇头,“如今辽宋交战,我便要赴河北为兄长打前站。陈履善主河北学政,少不得要与他打交道。而李修文对陈履善太过姑容,料来都是好话。只好便来问你。我亦不愿你为难。”
“却是走投无路才来的。”阿沅冷笑道。仿佛看到唐康难堪,甚至是别扭的表情便分外开心。说完又低下头,望着在双手间被把玩的空酒杯。
唐康以为阿沅不愿说,毕竟陈元凤救过她,也就不再强求,重新拾起筷子,准备吃菜。却听阿沅缓缓说道:“陈履善此人,面热心冷,卖直取忠。但颇能隐忍,又善谋划。你自己要小心。”
“嗯。”唐康听完,与自己他处打听的消息相作证,顿觉阿沅见识不凡,身为女子,殊为可惜。“未知他弱点,癖好如何?”
“男人有何弱点,他便有何弱点。”阿沅似乎不屑回答这些,转眼又给唐康一个难堪,“狗官们有何癖好,他便有何癖好。”说完也不搭理唐康,自己起身,从唐康手里夺过酒瓶,往杯中斟满,一饮而尽。
唐康这才注意到阿沅今日的盛装,加上阿沅昂首饮酒,白玉般的脖颈和葱白的手臂顿时晃得唐康头晕目眩,他连忙拿起酒杯遮掩。待阿沅回到原位,他才笑道:“你今日倒是格外光彩照人。”
“哼。”阿沅横他一眼,“还有事问么?没有就吃饭。”
于是两人便安安静静的吃起饭来。
屋外的初霞倒是一直留心屋中二人的动静。可是二人说话声音都不大,她倒是一无所获。恰在此时,那个伶俐伙计快步上楼而来。
“霞姑娘,霞姑娘。”伙计有些焦急。
“鬼吼什么,我又不是听不见。小点儿声!”初霞嘟着嘴训斥道。她很反感小五这么叫她,因为小五的口音问题,总是让别人听成“瞎姑娘”。于是,不待伙计开口,便又教训道:“冯小五,你听好了。以后不许叫我‘霞姑娘’,我姓白,家中行三,你叫我白姑娘或是三姑娘都成。不许再叫错。”
“成成成,您说咋叫就咋叫,便是叫白三娘我也认了。”伙计一见初霞又要发火,连忙说道:“杨哥哥快不行了,先通报东家吧。许大夫已经请过去了,听药童说许大夫直摇头。”
初霞一听是杨青病危,也没了向冯小五算账的心思,转身便去敲门,心里有些慌乱,敲门声便有些急迫。
“进。”阿沅的声音依旧冷淡。
初霞连忙推门而入,快步到阿沅身前,将事情禀明。阿沅初闻此事,也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吩咐初霞回屋取外套罩衫,小五去套车马。待初霞领命离开,才转身向唐康道:“杨青这次怕是熬不过,我要去送他最后一程。你愿意去便做一道,不愿意便自己安排。”
“我自然要去。”唐康便起身边点头道,“如今已过未时,市面多半歇了,你我乘马去要快一些。”
“也好。”
阿沅又交代了初霞一番,便和唐康乘马赶赴汴京西郊的石家村。到了村口,便见一个村野少年立在村口张望。望见唐康后,见是高大骏马,并不敢上前,直到看清阿沅的面目,才小心翼翼的上前问道:“可是杭州正店的楚东家?”
阿沅袭了楚云儿的姓,所以外人便都称其为“楚东家”。
不待阿沅回答,唐康侧身挡住她,警惕的望向那少年问道:“你又是何人?”
少年被唐康怀疑的目光看得有些恼,但并不敢误事,老实答道:“俺叫万岳量,是跟着杨师傅学木工活的。”
阿沅闻言,连忙翻身下马,责怪的看了唐康一眼,便向少年和煦说道:“我便是楚沅。这人是个狗官,向是瞧不惯咱们小民的,你别被他气着。行了,快带我去见你师傅。”
唐康自嘲的笑了笑,无奈也只好牵马随行。而那少年听说唐康是个狗官,不免又胆怯起来,唯唯诺诺得应了声,便快步带起路来,生怕和唐康挨得太近。
石家村多半都是右丞相的产业,杨青一个外来户,本来生计必然艰难。不过,一来他有些手艺,后来更是在木器上有所精进,二来那些小吏差役并不敢在石家村放肆,税役捐输都要轻省些,因此杨青在村里倒是不差,早年自己起的草庐,如今已换成了木屋。
三人正要进屋,便遇上许大夫带着两个药童和药箱走出来。两拨人相遇,都有些默然。阿沅正要相问,许大夫已是上前一步,拱手道:“惭愧,惭愧。老朽已是无能为力。药石无用,药石无用啊。”唐康追问道:“便无事可为么?”
许大夫并不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唤作万岳量的少年闻言便蹲在院子里哭了起来,可又怕惊扰到师傅,一力压抑着,因此声音时断时续,抽噎不停,颇让唐康心烦。阿沅也不愿看少年哭,自行进屋看望杨青——总要见他最后一面。
略显昏暗的屋子里,点了两支蜡烛。因为忌寒风,屋子的窗户都被钉死,杨青平躺在床上,双眼无神的望着墙壁,听到二人进来,才艰难的转过头,想笑但却没力气。
阿沅快步走了过去,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只是强忍。
“杨大哥——”只说了一句,泪水便没忍住。
杨青两鬓早已霜白。他坚持自力更生,不要石府接济,因此终日操劳,老得格外快些。他强睁着眼,盯着阿沅看,目光柔和,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又看到了那个在杭州杨家村调皮捣蛋的女娃娃,又看到了那个任性刁蛮的鬼丫头。
“你”说了一个字,杨青便觉得胸口疼得厉害,阿沅连忙安慰他,让他歇息,不要使力。旁边的唐康,望着这间屋子,一样的寒酸简陋,看了看床上的病人,一样的危在旦夕。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孱弱聪慧的女子,也是如这样般离世的。一晃,十数年了……
“保重。”连着说了两个字,杨青脸色便发白了,张嘴喘着气,脸色又忽然变得潮红。
“琵琶,给我琵琶。”杨青说话流利起来,两眼直盯着墙壁上悬挂的一个粗糙乐器,借着烛光,依稀能看出像是琵琶。
“这又是何必。”唐康摇了摇头说道,但还是上前摘了琵琶递给阿沅。杨青直愣愣的盯着阿沅手中的琵琶,侧身伸出左手揽在怀里,因为用力过大,咳了起来。阿沅想要帮他调弦,杨青固执的摆头,将琵琶斜靠在身前,闭目咬牙蓄力,重重的拨动了弦。
只一声而已。
两臂便无力的垂下来,双眼渐渐无神,皱纹密布的脸上,仿佛卸下了一切负担,平整了许多。阿沅便在近前,只觉得杨青嘴角藏着笑,一如当年姑娘那般。
“哎。”唐康叹了口气。
“他只是想为心爱的人再奏一曲。”阿沅擦干眼泪,幽幽的说道,“你们这些狗官,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的。”
唐康闻言点了点头,便默默转身出了屋子。阿沅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忽然间,屋外的哭声大了起来,接着那少年便冲了进来。跪在杨青面前叩头嚎哭,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但阿沅一句也没听清。
交代完后事,初霞和小五等人也到了。阿沅便吩咐小五留在石家村这里照应,自己和初霞上了马车。唐康显得有些落寂,单人匹马的吊在马车后面,堪堪赶在日落前返回。重新回到修武阁,初霞给重新上了酒菜便退出去了。两人便各自斟饮。
“我明天巳正出京。”
“嗯。”
“你……”唐康本想说你要是待厌了,就到大名府找我,但一贯的功名进取之心,又让他立刻抛开了这种危险的想法,转而说道:“多保重。店里的事情,可以请教李修文。”
“嗯。”
“我和兄长还有约,这便要赶过去。”唐康说完,便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阿沅抿了一口酒,轻声道:“我送你。”
“不用了。今天你劳神不少,大夫说过你要多休养。”
“我送你。”
“哦,好。不过可不能就送到门口,起码得送到潘家楼。”唐康笑道。
阿沅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起身回屋更衣去了。
两人果然到了潘家楼。唐康便不肯再让阿沅送。
“回吧。如今时节,夜里凉,莫要误了身体。”
“刀枪无眼,你少逞能。”
“哈哈,我唐康时岂是福薄之人。放心就是了。”
阿沅固执的摇了摇头,“你得答应我。”
“好。答应。不是有把握的功劳,我一定不取,没功劳的事,我一定不掺合。行了吧?”
“你走吧。我再看看夜市。添些物件。”
“好。待我得胜而回。珍重。”唐康知她脾气,便没有催促。说完后,便抱拳告别,往学士巷去了。
“姑娘,咱们去哪家铺子?”跟在一旁的初霞见阿沅的目光终于从唐康消失处移开,便上前问了一句。
“没心情。回去歇息吧。”
初霞跟着阿沅转身,鬼灵精怪的吐了吐舌头。两人一前一后的融入潘家楼前的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