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我爸的音乐
我爸喜欢音乐,打小儿就喜欢。
那是在他十二岁那年,跟着我爷爷去发了财的他二叔家串门儿,找到了一只只有十三个音的玩具口琴,并自己摸索着吹出了《上海滩》的调儿。
从此,再无它爱。
知道了我爸喜欢音乐,我爷就拿这事儿激他:“考好就给你买小钢琴!(一种无黑键的玩具钢琴,在当时是稀罕货)”
于是我爸就一直一直学习好,央着我爷买了小钢琴。
后来,开始时兴港台音乐,尤其是如果手里有一把吉他,那指定就成了万人迷。我大爷就要求我爷买吉他,我爸趁此机会摸到了他平生第一把吉他。
那时候,十六岁的他,学会了一首《兰花草》。“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少年兴奋的眼神,生涩的指法,拨弄着这首淡淡忧伤的曲调,感受着、呼吸着那一种发自肺腑的、音乐带来的喜悦。
再后来,十六七岁的我爸偷偷攒钱买了笛子、买了箫,从《一剪梅》吹到《知道不知道》,从《十五的月亮》吹到《敖包相会》,买的乐器并不贵,但却真正的陪伴着我爸走过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是一段无价的时光。
二十岁的我爸开始上班,工资攒了一攒,给自己买了一把小提琴。我不能想象,那时候,当听到只在电台里听过的《雪绒花》从自己的琴弦上飘扬流淌出来的我爸,该是怎样的欣慰与快乐啊。
等到有了我,我爸就有了自己的吉他。还不懂何为音乐的我,撒丫子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于草地上疯跑,那时候的知了在树上叫啊叫,我跑着跑着累了躺在草地上,只是觉着老爸坐在树荫下弹的东西,咋就恁清脆,恁好听呢。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歌就是那首不知忧愁的《童年》。
说到我爸的音乐,不得不说的还有一样东西:磁带。
我打小儿就发现家里许多磁带,还不是一般的多。
小孩子都淘气,看到了磁带必须进行的经典科目就是:把磁带从盘里拽出来!
我也不例外。
可是我爸不让。特别让我气愤的是,在那之后,他把磁带锁起来了!
后来,我爸跟我说,那是他这辈子的宝贝。
十三岁拥有自己第一盘磁带《我的中国心》,我爸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城内百货商店花140块钱买录音机时赠送的。
上班后的我爸在每天上班的时候,路过白塔公园的时候儿,一定要在白塔公园儿门前的园林路市场看磁带。
卖磁带的往往推着三轮车,几个大方盘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排磁带。虽然大多是盗版,于我爸来说,那就是最好听的原版。那三轮车,一车一车地推来了《蝴蝶飞呀》《雪在烧》《恋人浪漫曲》...我爸一盘一盘地收集,一盘盘地攒,几大箱子的磁带就是这样在上班的路上攒出来的。
现在,磁带已经慢慢退出了音乐的大舞台,可是每次我爸说起他收集磁带的那段时光,脸上仍是无比的骄傲与怀念。那是他的青春啊!
我爸自己写过歌,自己谱过曲,所有乐器均为自学,所有曲谱都是他自己在五线谱上一个一个地查,写出来的简谱。他自己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我便继承了他的梦想,从那个属于《童年》的午后开始,也毫无保留地爱上音乐,爱上弹琴。我学琴的时候,我爸就在旁边一起学,认认真真,毫不怠慢。学音乐其实挺难的,尤其对一个已经中年的成年人来说,可我爸就是不怕,就是不烦。
现在我爸已经四十三了。逢年过节,他仍是会与我、我哥、爷爷奶奶一起开个家庭音乐会,我弹钢琴,我哥则是手风琴,我奶唱“一条大河”,我爷负责鼓掌。而我爸呢,他负责合唱、伴唱与指挥。那个时候,我能从我爸身上,看到他年轻时的影子:那个少年,那样地执着,那样地沉迷,那样地爱着他的音乐。
我爸的音乐。
part2 母亲的山
母亲十二岁开始随姥爷进山。不打猎。挖菜,摘果,采蘑。
山是母亲的四季农场,是母亲的老朋友。从春天泛着青绿色的白到秋天染着红色的黄,山里总是有着母亲进山的理由:反青时去火绝佳的野菜;自家酿酒的红樱桃;沾染了梨花香气的梨树蘑;丛丛白雪中嫩黄的冬蘑...山中每一寸光阴所孕育的每一寸土地,从茎、叶到花、果,凡可食者,母亲无一不熟,无一不采。
六月的末尾,漫山遍野的红粉樱花已经褪去,一束束火红火红、挨挨挤挤的樱桃就沉甸甸地坠着枝头。那樱桃似玛瑙,似美玉,在阳光露水的映射下泛着朦胧的红宝石色泽。趁着碧绿的叶儿,本是俗套的大红配大绿,挂在枝头,在这蓝天青山之间,实乃一道风景。这个时候,母亲就要带着大桶小桶发动父亲深入到樱林中采樱桃儿了。
采下来的樱桃儿要细细洗净,挑去杂叶草枝儿,沥干水分,放在屉上控干了再用。母亲会刷刷刷地大笔一挥分配任务:父亲今年该买多少斤的冰糖,酿酒的大缸是不是要搬出来...挥洒之间,一股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气场让人不得不心甘情愿肝脑涂地地为母亲“卖命”。
待樱桃下了缸,母亲要一脸严肃地仔细用冰糖封口,再取红布红绳牢牢扎紧,而且每一次嘴中还一定会念念有词:“等明儿中秋的时候咱就开喝!”结果往往是我耐不急性子,还没到中秋就央求母亲起缸、去皮捞籽滤酒来喝了。酿好的樱桃儿酒度数不高,和樱桃一样红得晶莹剔透,略甜而又微酸,人喝下去,不仅脸蛋儿红扑扑的,连心情也红扑扑的了。
山中一年四季都是有蘑菇可采的,母亲自然也是个采蘑高手。咱辽阳这片儿,什么山什么树出什么蘑,母亲心里有谱着呢,问她吧,她又故意卖关子:“此不足外人道也。”
每每临近蘑菇出产的时节,母亲每天都要去溜早市儿,瞧瞧是否有人已经“开采”了,一旦有风吹草动,她必定带上家伙事儿,撂下一句:“我今天上山,中午自己吃饭啊!”就不见了踪影。
母亲有一套采蘑经。眼要准,手要勤,看见小土包鼓起,八成儿就是有货。我也曾跟随母亲上山。有的时候发现了大丛的蘑菇,母亲都要兴奋地压低声音告诉我:“女儿,赶紧的,帮妈看着人!”而后动作飞快地开始捡蘑菇,那神情儿,活像小时候捡到了钱的我。
母亲兴冲冲采回来的山货本味儿往往是苦涩又奇怪的。我拒绝进食,理由是:“太难吃了!”而父亲呢,则是迫于母亲“你给我吃!”的眼神,满脸写着“我真是苦不堪言啊!”一口一口吃菜。
后来,母亲只好开始研究这野菜的做法。于是,一道道私家美食的味道充盈了我记忆中的味蕾:碧绿碧绿荠荠菜汤中翻滚着雪白的鱼丸儿,嫩黄的鸡蛋中裹着嫩白大脑门儿的馅饼,槐花香四溢咬一口就甘甜沁脾的饺子,只需放一点肉略微一炒就清香无比的鲜蕨,唇齿留香滚烫滚烫的杂菌汤,山里红和大枣的完美汤煲...每一口都是大山的味道,每一口都是母亲的味道。
母亲的进山情节贯穿了她的整个人生。
刚开始的时候骑自行车,跟着我的姑姥们一起。那时候采到的山货常常是晒干了留到冬天吃,为着可以调剂一下冬天家里单调的餐桌。
后来,母亲买了车,开车载着我的姑姥们,一路飞驰,踏遍了辽阳周围的山路小道。出行的方便使采回来的菜量明显增加,家里便专门买了一个大冰柜或冻上或送给朋友吃。往往是采回来的野菜还抵不上来回的油钱。
我问母亲原因。
母亲说:“锻炼身体啊!再说还不是为了给你们爷俩儿吃点儿新鲜的?”
“市场上又不是不卖!再说锻炼身体哪儿不行?”我振振有词。
母亲深深看了我一眼,感慨道:“你不知道,进了山那种心静。闻着松树的清香味儿,听听小鸟儿的叫唤,看看绿草,吹吹山风,山是静的,人在山中也是静的。那些平时的烦恼啊,乱遭事儿啊,全都忘啦。进到山里,心里特敞亮,开阔着呢!”
我又问母亲:“那你打算啥时候不上山呢?你总会老的。”
母亲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只要我能走动,我就去!”
说这话的母亲,四十二了,手上的皮肤早已不再细嫩,鬓间亦有了几根白发。而她的双眼中,却似永远二十岁的姑娘,闪烁着那样的活力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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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过去,外公离世,爷爷偏瘫,时光荏苒,五味杂陈。
现在看来文笔真稚嫩,不过也再没有当初的心境,写出同样的东西了。
长大了,就一点都不想说故事,不想写字,不想表达。因为再说,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人生不能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