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莉望着天上的行云,对我说你看那些云朵好软哦,我从小就在心里想,真想把它们拽下来挨个捏一下。
我卷起手里的大陆文明史课本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赶紧复习吧,快期中考了还胡思乱想。
很多年后,我常常想起这个场景,那时的小莉已经是病入膏肓的人,大夫说她的寿元已不足三年。我望着她勉强挤出的笑脸,决心找到天上的行云捧至她的面前。
“你想摘云,可知这天地间的距离?”
我去无所不知的夫子处讨论方案,夫子却唏嘘着摇头反问我。
《三五历纪》有云: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极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古往今来,人类眼见头顶苍穹,浩瀚无垠,脚下后土,不知其深,遂产生种种念想,妄图衡量天地之间的距离。
在悠久的岁月中,他们有些演化为修仙论道者,吸纳灵气,白日飞升,试图以自身修为,踏天而上,登极天穹;有些醉心于规则与元素,尝试掌握空间法则,借此超脱于天地空间之上;有些则坚信科技的力量,研制飞船战艇,发展动力核心,试图借助机械逾越天地之间的鸿沟……
我说死老头子,别给我补大陆文明史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就及格了呀!
夫子说那我把观点再总结一下,跟你大致讲讲我的想法。
我慌忙打断,别总结了,直接说结论,以您老人家的唠叨劲儿,等你总结完小莉都长埋深土了!
夫子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们这片大陆尚处于发展中大陆阶段,之前跟你说的那些,都处于假想之中,还没有啥实质的进展。一言以蔽之,不靠谱!
我大悲,轻声问那夫子的意思是?
夫子说你就给她找点类似的东西,让她感受感受就行了,穷人家的孩子,吃不起猪肉,还能看看猪跑不是。
我犹豫,夫子又道,老夫听说,南方炎热之地,有奇异植株,形若云,状若云,左瞅右瞅都像云,名曰“棉花”,想来摸起来也该跟云差不多,你就给她找来这个满足满足她的愿望算了。
我无言,夫子又道,怎么,嫌不够高级啊,老夫还听说,远隔重海,有发达国家,虽未造出飞船战艇,但也算科技文明小有所成,成果中有一物名为“空气加湿器”,启动时烟雾袅袅,人处其间,如在云中,你要是跑得快给她弄回台这玩意儿也行。
我时间有限,又囊中羞涩,心想还是采朵传说中的棉花算了,那所谓的空气加湿器,既然是科技的产物,想来应该是极贵的。
2
我拜别夫子一路南下,从皑皑白雪到林海树原,跨过长河高山,越过旧时城关,徘徊过多少橱窗,住过多少旅馆。
半年间,不知多少匹骏马累死在我的胯下,我翻出账单暗暗合计,从此风餐露宿,省出住店钱为自己更换马匹。
传说域外神奇之地,有大斗师练气成圣,能以自身斗气化为马形,奔走若飞,日行千里。可惜我不会如此神技,不然不知能节省多少浪费在驿站的换马钱。
行路难,多歧路。旅途孤苦,长路漫漫。苦闷之时我便望向天上闲云,看云起云落,云随风动,看云卷云舒,云散风清。不止小莉,有时我也想把天上行云拽下来,好好地摸一把,想必是极柔软的。
记得从夫子处毕业数年,我一事无成,生活落魄。小莉说她有时会做梦,梦到跟我生了好多云一样软绵绵的宝宝,空闲的时候,她便让云宝宝们排成一排,一个个拽过来,挨个捏来捏去……描述完梦境,她问我,你说那云摸起来,会不会就是捏小孩子肥肉的感觉。
我不答,不敢答。男子汉大丈夫,年少无为事业无成,衣食尚无着落,怎敢谈婚娶育子之事。次日我背井离乡,江湖间险恶加身,人缝里艰难求存,只盼有所成就,方能给未来家人以生活安稳。
只恨造化弄人,再次回乡时,小莉竟已病重如斯。小莉说你这个傻瓜,像我们这样的穷人,生下来就在追赶命运,追不上的。
追不上的。希望就像天上的行云,有时候明明在眼前,可是你永远也摸不着它。
夜宿山林,苍山冷寂,回忆更冷,我望向天上群星,不知小莉死后,会变为哪一颗?
又过半年,旅途中已不见树荫,但见赤地千里,黄土漫天。
前路漫漫,仍不见棉花踪迹。我一路走一路问,可有人听说过棉花之名?
路人皆不知。
数日后,终于有个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路边老头子给了我线索——南方以南,火焰连天。
原来,“棉花”还在更远的南方,传说大陆之南有片燃烧着火焰的群山,山下便是传说中“棉花”的产地。
此时已是一年过去,念及返程,我所剩时间仅余半年。
3
我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连年赶路,我衣衫褴褛面容愁苦,胯下骏马兀自悲鸣。它的嘶声沉重乏力,仿佛在说,好累啊好累。
我亦是疲乏不已。
那时天光未亮,荒郊古道之上只我一人一马,蹒跚前行。四野寂寥,想起故乡仍在病榻上苦苦等待的小莉,我不由悲从中来,在天地寂然之间放声悲歌:
如果我吻你你就微笑我就吻你
小莉啊谁人能像我这样对你
我多想吻上你个把钟头
到了南方就离你太远
想起这个我的心儿就碎了
想起这个我的心儿就碎了
……
(——选自左小祖咒《小莉》)
没唱多久,竟有一人一马向我靠来。
一番交流后。原来是一吟游诗人,听我歌声仓皇悲凉,他还以为遇到了同行。
吟游诗人游历大陆,想来应是见闻极广的。我连忙向他询问关于棉花的见闻,不知我们身处之地,距那“南方以南,火焰连天”之地还有多远。
吟游诗人从他馊臭的包裹里翻出一本厚重的典籍,借着微亮的天光一番查找后皱起了眉头,他说那火焰之地还远在天边,要到那里,尚需翻越万重山,踏过万重浪,至少还需数年光景。
我霎时崩溃,仿佛陷入在天塌地陷的境地里,一头栽倒在地。
当我再次醒来时,诗人大叔正一脸严肃地注视着我。
“你摸不到云,也捕不到云,你到不了南方以南,也采不到棉花,你追不上命运。你的时间不够了。”
“你怎么知道……”
“都在你的歌声里了,”诗人大叔一番感慨,“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吟游诗人,或者说,人人都是吟游诗人。当人们感极而悲,无路可退,便会向着天上的诸神长歌一曲的。”
我细细回味着诗人的话,诗人大叔却喊道:“走吧!”
“去哪?”
“你虽然采不到传说中的棉花了,但在前方,据此数月之地,却存在了另一种‘棉花’,如果赶得及,尚有一年半的时间供你返乡。”
我大喜过望,重新抖擞精神,与吟游诗人并肩而行。数月之后,一片血红色的林子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种棉花呢,长在树上,所以叫作木棉花。”
4
尽管我以重重湿布裹覆着采来的木棉花,但花瓣仍是一天天萎靡下去。
一年半的返程,我快马加鞭,骏马口吐白沫,我亦呕出鲜血。热血洒在怀中木棉花上,竟使枯萎的花瓣晕染出些许光泽。
当我终于将快要化为泥土的木棉花带至小莉面前。
小莉露出一个病入膏肓痴痴呆呆的傻笑。
我告诉小莉,这些便是云的碎片。
小莉摸着枯萎的花朵,面带惊喜地说,真软哈。
小莉问你怎么抓到它的?
我说我奔至南方天地交接之处,与那天上行云大战八百回合,这才采下这些碎片,送至你的床前。
小莉说它怎么是红色的。
我说云受伤了,就变成红的了,南方的人们把这叫“火烧云”呢。
小莉说哇这么厉害,那你有没有受伤。
我说还好啦,我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怎么会受伤呢。
小莉说那我就放心了。说罢双眼一闭,溘然长逝,死相安稳端庄。
我抓起她手中木棉花的残渣,那些枯萎的渣滓又硬又脆,一点都不像她说的那么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