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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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着星光的夜下,余才正坐在空旷的草地上,看着小溪旁平静而慵懒地起舞的萤火虫,听着流水与溪石轻轻碰撞的清脆声,宁静而平和地享受着这一切。他实在是太累了,只愿静静地躺在草地上,身旁是亮着暖光的小木屋,里面正有人弹着勃拉姆斯的摇篮曲。这里没有烟草燃烧后浑浊的气息,只剩下花草的芳香,余才想到小时候自己也是这么躺在外公的菜园里,将外公头上戴着的草帽抢走,笑嘻嘻地躺在田埂上,看着外公假装生气的可爱模样,嗅着田地里自然的空气,香甜又沁人心脾。那时候经常看着外公叼着那吸了多年,滤嘴已经发黑的烟斗,不知道外公的烟斗吸起来是如此的呛人,只觉得从外公嘴里吐出来的烟圈软软的,余才觉得那烟圈很可爱,和外公一样可爱,经常看着他们从外公嘴里出来,摇曳地飘着,同那些卧在天上的云融为了一起。

闹钟骤然响起,夹杂着父母的催促声,在一阵叮铃后将他的梦境驱走。余才醒了过来,但他似乎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然睡醒,昏沉的头依旧压在早已麻木的胳膊上,疲倦的眼皮上下翻动着,眯着缝看到眼前模糊的两三处光晕——他又要睡过去了。直到母亲关掉闹钟,又催促了一遍,余才才艰难将两只手从沉重的脑袋下抽出来垂在桌前,又撑开合上的双眼,这才将头抬起,呆滞又陌生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已然忘了睡着时开着的台灯,忘了那支搭在草稿纸上起了盖的圆珠笔,就连自己睡着这件事也忘了。余才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凌晨几点睡的,只知道当时的夜很黑,天还没亮。

余才呆坐在那里,似乎还在调整自己刚睡醒的状态,正像宗教的神职人员那样,在举行正式的祭祀活动前总要先准备一下,余才正处于这样的过渡状态,他还要努力以一个饱满的精神状态去迎接新的一天。

“都高三的人了,还天天睡!你看有哪个人同你一样起的这般晚?”不知是母亲的指责还是抱怨,这样的话余才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却也正是因为母亲说这一说,余才瘫痪的神经才抽动起来,随后站起身,将座椅推回桌下,熄了台灯,扭头应着母亲的话:“这就来了。”

余才一边说着,一边扫了眼闹钟,回头又看到餐桌上母亲准备好的早饭,余才已经没有时间吃了,他抓起书包,把拉开的书包口抵住桌子边缘,胡乱地将桌上的书本和笔一起抹进包里,再将拉链合上,抱怨着对母亲说着:“这次怎么不打包呢?我在路上吃完就好了。”

余才正准备离开书桌,又瞥到了落在桌角的烟包,烟盒上的褶皱和指痕,比草稿纸上留下的笔印还要深。余才下意识地就要拿起,手正伸到一半,悬在半空时,余才站定僵住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将手缩回来,却又不舍地看几眼,最后将烟拿起,放在抽屉里,把玩地转几圈,才将抽屉合上,来到门口前的红毯子上,从鞋柜上抽出一双鞋准备换了出门。

“你不在家吃了再走吗?”母亲端着正冒着热气的早餐问他。“我没时间吃了。”余才摇摇头,挎上包,就出门往学校走。

他从未见过这么阴沉的天,黑色的云正在吞噬一切,早已见不到什么阳光,也听不到什么鸟鸣,就连此时本应该盛放的花朵,却也害怕了、胆怯了、畏惧了,合上了自己的花瓣,好像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不被那恐怖的黑云给吞噬。余才在这沉重的氛围里,只感觉头晕,胸闷,他本想一路小跑到学校,却丝毫打不起什么精神。

余才一路低着头来到学校,穿过一扇半开着的、精美的、烙着金色狮纹的铁大门,又走过三座精致的石雕旁,那石雕一座是毛泽东,另一座是鲁迅,最后一座则是校长——它正立在中央。三座雕像是一样高的,有三个人叠起来那么高,余才见过校长,他是个秃子,身材矮小又肥胖,远没有那么高大,只是他把自己的雕像建得同两位伟人一样高罢了。虽说如此,可余才每次路过时,看着石雕那精细的纹路,心中都不由得感叹:“这实在是太美了!”

石雕旁不远处是学校的花园。余才路过石雕后,要穿过花园才能到教学楼。花园是经过人精心设计的,每一处花圃都安排得恰到好处,人要路过此地时,既不会感到太过拥挤,又不会感到太过空旷。花园中央有个喷泉,喷泉底下有着五颜六色的彩灯,会在喷泉升起时亮起,交相辉映地齐聚在高高涌起的水柱上,看上去就像是天上穿着彩服的仙女在婆娑着起舞。

只是余才从没见这喷泉开放过,也没见底下的彩灯亮起过。但实际上这喷泉确是开放过的,底下的彩灯也确是亮起过的,一次是有领导来学校视察时,另一次则是在校庆开放日时,可惜余才恰好那两天都生病了,自然是没来学校,因此也没有见到。

穿过花园即是四面裹都着红漆的教学楼,光鲜亮丽,操场在教学楼后面,余才正要到那里去。

刚入学时操场还没有现在这般大,几乎也见不到什么运动设施,只有两座小小的篮球场,外面贴着红色的橡胶跑道,将篮球场围着。据学长和学姐们口述,校长认为这样他们就能把心思放在学习和课堂上,而不是天天只惦记着如何娱乐。在操场整改以前,余才时常庆幸自己不会打篮球,因为学校中喜欢篮球的人很多,经常为那两个小小的球场争来争去,听说以前还有两人为此爆发过打斗,后来都被给予了处分。学生们为了避免再出现这种流血事件,最后定了个不成文的规定,打篮球前需要将参与的人分成不同的小组,每个组上场两到三轮次就换下一个接替,只是哪怕这样,有人苦苦等到最后也摸不到一下球的情况依然比比皆是。余才很庆幸自己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但也会因为这小小的篮球场而烦恼。余才从小喜欢足球,在一周为数不多的几节体育课上,由于其他班的同学都在上文化课,本班身为篮球爱好者的同学只需要用其中一个篮球场,另一个便闲置出来,余才好不容易能用到场地踢球,却只能在用水泥、碎石和细沙铺成的篮球场上踢,他已经坏了好几双鞋子和球了。不过现在自己正处于高三,早已没了什么所谓的体育课,余才也就没在意过了。

余才来到操场上,操场中间的篮球场依旧是那么小,只是地面换成了硬地板,外面的橡胶跑道也由四道拓宽到了八道。跑道上罗列着由各班级组成的方阵,各个方阵之间保持一定的间距,随着跑操的音乐骤然从广播中传出,带着青春、阳光、开朗的节奏,人群随之蠕动起来,方阵外围陪跑的班主任们也跟起来,像一个流动的城墙。

除了广播之外,另有一道声音,是每日这个点都要拿着喇叭在旁边喊着的年级主任,他穿着敞着领口的白色衬衫,腰上勒着皮带,使得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直往外翻,皮带下扎着黑色的长裤,裤子下是一双揩过油的发亮的皮鞋。年级主任自然是不用跑操的,他拿喇叭喊着:“生命在于运动!”随后又看到站在操场上发愣的余才,马上走过去凶煞地问:“你为什么迟到?你难道不知道迟到一律按照缺席处理吗?”余才自然是知道的,从广播一响,他就开始给自己找借口,只是到现在都没想到一个能够瞒天过海的理由,于是干脆实话实说:“我昨晚写作业写得太晚了,所以早上没能起来。”“你是一个高三生,作业太多不应该成为你没能按时跑操的理由!完成作业是你应该去做完的任务,你现在是高三,是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你现在却因为自己的笔杆子来给自己找借口,就像士兵说自己的枪有问题一样!”余才心里想着:我何时也是手握钢枪的士兵,要去参加那所谓的战争了?正当余才准备低头不再和他言语,任由他说教去时,年级主任又拿着喇叭吼着:“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说着就把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从阵列里拉出来。

余才望去,那被年级主任揪出来的学生正是老张,只因他姓张,同学们经常叫他“老张”,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叫的亲切点,从没有因同学给他起的外号而生气,相反,他还很喜欢别人这样叫他,若是叫他的全名,反而会显得生疏,令他听着不自在。

老张被年级主任拉到余才身旁,要求他们两个并肩站着。随后又问:“你为什么不按照要求跑操?”原来是老张觉得这人群挪得太慢,自己几圈跑下来不仅没有锻炼到分毫,反而觉得脑子更加凌乱,为了使自己稍出点汗,也为了让自己更加清醒点,便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没注意到自己已脱离了方阵,一个人向前跑了。“你为什么不跟着大家一起跑?为什么不按照要求,打乱秩序?”老张听着年级主任的话,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知道他的声音夹杂着同学们边跑边大声喊着的口号,分外地刺耳。这口号说是学校要求的,为的是同学们在跑操的过程当中喊出自信,焕发精神,于是大家便年复一年地机械般重复着,如今早已听不出什么话外音,同路边的树木、鸟兽、鲜花一齐被黑云吞噬去了。

老张听着年级主任的闲言碎语,反驳道:“我们来晨跑,是来锻炼的,而不是像仪仗队一样来走方阵的。”主任本不想再说他们,他已经讲得口干舌燥了,却因为这句话,脸上的横肉突然抽搐起来,却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只好借着他们一个迟到,一个脱离队伍这种不守纪的理由骂着。余才用手肘抵了抵老张,示意他不要再说这种话了,队伍已经开始解散,准备回到各自的教室去上课了,余才不想因为这种琐事而塌了课程。可年级主任仍然喋喋不休,至于他说了什么,二人其实也没听,只记得年级主任最后说了一句:“今天写一千字检讨明早放我办公室。”随后便让二人回到教室去了。回到教室的路上,老张没好气地说着:“这死胖子,他办公室早上一向锁着,哪怕我真写了那一千字的检讨,也放不到他办公室去,估计明早还和他老婆在床上翻来翻去哩!”

两人回到教室,又是被语文老师说教一顿,告诉他们上课不要迟到,两人应了,才走进去坐下来。教室前后各有两块黑板,前面的是给老师写粉笔字用,上面是五星红旗,余才每次看到它,都会想起自己的外公。他是个红军战士,经常给余才讲述自己的军旅生涯,新中国成立后,外公买了三幅五星红旗,一副挂在院子里,一副挂在客厅里,还一副则每晚睡觉时放在枕头底下睡着,他说这样睡觉他会格外的安心。外公还自己缝了一副五星红旗和党旗,亲手把它赠送给余才,告诉他以后一定要做个像毛主席那样的人。只不过外公在余才上了高中后就去世了,因此余才每每见到五星红旗,就会想到自己的外公,想到外公的战友,想到那些革命的先驱者,想到中国共产党,想到新中国,他的内心也会因此热血澎湃!但他很快又消沉下来,他觉得自己有辜负外公的期望,自己没办法成为毛主席那样的伟人,甚至都没办法成为外公那样的人!自从上了高中后,余才的成绩再不如从前那么辉煌,曾经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余才,高中后却是老师和同学口中的吊车尾,同学们时常拿着他的成绩来讽刺他,余才自然是不愿听,他听着很难受,但总不能堵着人家的嘴,不让别人说话,所以只好忍受着。忍到回了家,父母也为余才的成绩着急,总觉得是余才自己不够努力,便经常同他说些他不爱听的,逼着他上各种补习班,他们想着这样儿子的成绩就能提高了。他们说得越多,余才心里越发地恐惧。

直到有次回到外公的屋子,舅舅已将其修缮了一番,整理好了外公的遗物,将它们放在一个箱子里,余才在里面看到外公的烟斗,想到自己平日里压抑的生活,又怀念儿时躺在外公怀里听故事,陪着外公一起去田里,外公在打理菜园,而余才便在旁边拿着外公戴的草帽去捉青蛙的日子,忍不住惆怅起来。他拿起外公的烟斗,学着外公点起了烟草,只是那味太冲太呛,余才没吸两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但吸过以后,他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那些烦恼与焦虑似是藏了起来,余才当然知道这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只要能暂时逃避一下,哪怕能暂时逃避一下,他也心满意足了。而后他学会控制烟草的量,也就不再咳嗽了,但外公的烟斗总不能带回去,被父母知道了肯定免不了一顿毒打,他就开始去买盒装的香烟,从此以后再也没戒掉。

余才也想过戒烟,戒掉,就意味着新的开始,他时常这么想的,只要自己戒掉了,那么以前的生活就会翻篇,我会重新塑造我的生活方式,我的父母会理解我,我的同学会接纳我,我的成绩会开始变好,一切都会开始变好,一切都在等待着我去变好!

余才想到这里,似乎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开始发生了改变,天还是灰的,云还是黑的,只是余才好像已经拨开那重云,看到了太阳。

余才又看到教室后的黑板上挂着横幅,红底白字地印着:冲进985,脚踩211,踏平本科线!横幅上方的天花板,悬挂着几架老式的电风扇,正在剥落墙皮的天花板下“呜呜”地转着。

台上的语文老师正讲着课,告诉同学们明天就要进行第二次高考模拟训练,给大家讲着考前要注意的事项,老张却不愿听,其实他知道老师说的都是废话、空话,什么复习知识点,多准备写作素材,却不曾提该复习哪些知识点,也从来不讲考试时需要用到的答题语言和套话模版,也不曾说关注哪些的写作素材才能得分,他觉得跟着这个语文老师是学不好的语文的,起码自己要是真的上了考场也是拿不到分。老张想着,正觉得肚子一紧,便向老师提出要上厕所的请求,课程正上到一半,老师自然是不允许,但实在拗不过老张,此时余才也提出了同样的请求,老师便让两人自行去了。

老张比余才急得多,夺出门便飞似的朝厕所奔去,余才自是不急,慢慢地走过去。厕所在走廊的尽头,尽头还有着楼梯,余才所在的教室正是这栋教学楼的顶楼,可以从这层楼下去,但不能再往上走,往上是天台,那里已经被学校封死了,连着走廊外围一起被铁栅栏封死了,他们说这样就不会有学生跳楼了。

余才来到走廊尽头,一个转角就能看见厕所的标志,男厕和女厕是分开的,两边的门口各贴着禁止吸烟的标语。余才过了女厕,往男厕进去,里面正传来老张的声音:“你带了纸吗?我走的时候有点急,忘记带了。”余才应了一声,知道老张在第一个便厕中,扭着头走过去伸手将纸递给他,故意不往那边看。“谢了。”随着老张的这么一声,余才才将手收回来,在紧邻着老张的第二个池中蹲下。

“我说这该死的秃驴!”老张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连个厕所的门都不愿意修,搞得大家每次都要牺牲上课时间来保护自己的隐私,真是操他妈的蛋!下次就应该把他办公室的厕所也装修成这样,然后门口同样贴个‘禁止吸烟’!”

余才叹了一声气:“我们男生其实还好了,小便池之间起码还有隔板,只是苦了那些女孩子,彼此之间除了一层薄薄的、跟纸糊的一样的烂墙之外什么都没有,门也没有,外人看一眼就走光了。”

“真他妈的操蛋,操!”

等到老张骂累了,又说起二模的事情,说这个语文老师什么都不懂,除了课本之外什么都不教,跟着她拿不到什么分数。余才却不认同:“我并不这么觉得,语文本就不应该是那种按照模版生搬硬套的公式化学科,它应该是充满乐趣、想象、创造的学科,我觉得老师带着我们去品味那些文学巨匠写出来的文章没什么不好,你从中也学到了很多不是吗?”

“是是是,但是它考试总得是要你答些什么‘生动形象地表现了......’‘细致传神地描写了......’诸如此类的话术,而且前面必须要是四字词语开头,你不答这些你拿得到分吗?”

余才说不出话来,他承认老张说的是对的,但是本不该如此,本不该......

“二模过后还要进行百日誓师大会,那死秃驴......”

余才问道:“什么百日誓师?”

“就是百日誓师啊,离高考还有一百天的时候,我们要宣誓。”

“宣誓?宣誓什么?这又不是入党入团,干嘛宣誓?”

余才想到百日誓师那天,篮球场上的硬地板被临时拉来的红布罩着,学生们站在上面,同样地列着方阵,从远方看去简直比工厂里流水线上的机器还要整齐,阵里行间都透露着绝望。平日里除跑操外稀疏的跑道上站满了家长,都举着相机争着拍下自己子女挥下拳头的高光时刻。校长站在主席台上,看着同学们身着统一的服装,左手握着旗子——白的、黄的、红的,右手攥成拳头,聚在齐眉高处。余才想象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站在队伍里,手举着发酸,喉咙喊得冒烟,在航拍相机面前努力挤出激动的表情,规整地喊着:“决胜高考,不负韶华!”

他转念一想,可当真不负韶华吗?我们中华的青年,这样就当真不负韶华吗?到底是有多么远大的前程?多么伟大的理想?我们放弃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枯坐在书桌前,却看不到有一本书是自己想看的,没能走出教室外去拥抱这个世界,没能在和工人与农民的生活当中体会到劳动者的艰辛,没能在博物馆和历史文物馆中仔细地感受上下五千年那深厚的历史,没能在《六韬》《论语》《道德经》中去与千年前古人的智慧对话,没能在实验室中借助仪器去亲手探索科学的奥秘,没能将手指放在琴弦上与音符跳动的节律共振......可我们把生命当中应该去经历的,都花在了这所谓的题海上,只为了试卷发下来时,那红笔批的数字能高几分,我们便高兴地手舞足蹈,好似我们的人生取得了什么别人高攀不起的辉煌成就,那发下来的并不该是试卷,而应该是诺贝尔奖,否则人们怎么会如此地痴迷与羡慕呢?

余才想到外公入党时的宣誓词,外公一直都记得: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多么纯洁!多么庄严!多么神圣!余才无法想象有多少同自己一样年轻的战士们为了这份誓言献出自己的生命,想到外公与战友们在生死线上冲锋时喊着的:“为了新中国!”又想到自己在百日誓师上喊的:“为了985!”想到这儿,他只觉得喉咙越发滚烫,他实在是无法说出口,那不是宣誓词,是自己灵魂的骨肉在被磨灭前发出的最后一声绝望的、低沉的叹息。

“你信不信那死秃驴到时候肯定要我们穿着白色的衣服,说是为了什么象征纯洁的奋斗精神,我那白色的校服已经在上次搞什么乱七八糟的活动中变黄了,实在不行我就去找隔壁胖子借一件,反正穿在身上也没人看出来。”老张说完,留下一句“明天二模加油,我先回去了”便只剩下余才一人,他愈发觉得难受,也愈发觉得讽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也是释怀,知道了又能怎?他对自己说着,手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却除了几张纸巾什么都没有,他又不信邪似的拍了拍,手掌打在口袋外侧,却握不出烟盒的形状,他明明昨天还在这里抽过,当时边抽边抱怨着班主任留下的作业太多,烟燃到一半时,听到走廊有声音响起,慌忙地将烟塞进口袋,滚烫的烟头烧穿了口袋的一角,留下一个洞口,灼着余才大腿的皮肤。他却不敢叫出声,生怕走廊外的人听到,锁着眉头用手抓着口袋的布转一圈,将其垫着才掐灭了烟头。只是那灰依然烫着,直到走廊外没了声响,他才敢将其抖掉。余才刚自言自语地疑惑着:“我的烟呢?”才记起昨天那抽得只剩半盒的烟被自己锁在抽屉里。

余才回到教室后,从窗外望着鲁迅的雕像,脑中不自觉想起了一个声音:从来如此,便对么?对啊,从来如此,便对么?这声音一直在余才脑中回荡。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更黑了,风也起来了,吹得路边的树直摇晃,余才背起书包,站在鲁迅的石像前仰望了许久。石像的肩上落下几片被风吹来的枯叶,在肩上打着旋。石像的眼眸在昏暗当中依旧锐利,刻凿的纹路里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却丝毫没能掩住那份穿透云层的执拗。余才忽然想起课本上的那句话:“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视淋漓的鲜血。”

风卷得更加凶猛了,带着砂砾拍在余才的脸上,余才缩了缩脖子,又将外衣往上提了提,罩住下巴。抖动的书包勒着余才的肩膀,背着生疼。但余才不愿走,他直直地望着石像,好似石像与他之间存在某种联系。石像的目光还钉在云上,那股火辣的热切誓要烧穿云层,直奔千里外烈日闪耀的苍穹。余才站在石像前,已然看不见旁人路过时对他的指指点点,忘了二模的压力,忘了自己是个被成绩压得喘不过气的高三生,只感觉自己像是先生的朋友,此刻正面对着先生喝茶一般轻松。

“您当年也看着这样的天吗?”余才对着石像低语,声音已被风划碎得七零八落。他想象着鲁迅当年握着笔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写下那些带刺的文字,那笔尖苍劲有力,入木三分,像是要划破了纸页般,是有多么痛苦和坚定的内心,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那划破的哪里是纸页,怕是连着黑暗也一起捅出个窟窿来。而自己呢?自己这握着笔的手,除了在试卷和答题卡上填涂,还能做些什么呢?

风在发狂着,怒吼着,余才已经有些站不稳了,石像却纹丝不动,余才仿佛感觉那目光不再是看着云,而是在看着他,看着他这样的年轻人——困在题海里,躲在烟草后,连直视那黑云的勇气都快没了。余才心里一阵发热,他吸了吸鼻子,将书包往上提了提,口中喃道:“先生......”随后转身离开,迈开一段距离,余才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尊石像的剪影在墨色的天幕下愈发清晰——那是一座永远不会塌的山。

回家的路被风吹的歪歪斜斜,余才脚下的路却比来时更稳了些,他直勾勾地盯着天上的云,黑云还是压得那么沉,但他已经不怕了,他想着——明天的二模就像这眼前的黑夜,总要走进去才知道,能不能借着光,看清点什么。

过了安检,步入考场,余才顺着自己的考号坐在考场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黑板上写着:沉着冷静,积极应考。考场中有两名监考员,一个坐在前排的讲台上,另一个坐在教室的后排,前排的老师是个中年男性,跟自己的校长一样,秃着头,在自己旁边的监考员则是一名年轻的女性,余才进考场时看见她包里的纸张上印着英文单词,推测着她大概率是个英语教师。铃声响起,两名监考员一面分发着答题卡和试卷,一面说着:“请大家拿到试卷和答题卡后先核对信息,写好考号和姓名。”男监考说着还将自己的眼镜向鼻梁上推了推,扫视了考场一圈,似乎在告诉大家,都给我本分点,我能看着你们。

天还是那么的黑,一夜过去没有丝毫的好转,只感觉黑得更凶,风刮得更猛,余才坐在窗边,他能感受到那用铁加固的玻璃在颤抖。答题的铃声响起,两位监考员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余才望着卷子上:小说的结尾设计读起来别有用心,请你结合文章内容进行分析。想到昨天和老张的对话,笔悬在半空中,正思考着要用什么四字词语去答题时,腿下突然一阵晃动,起初他并没有在意,接着又是天花板上的粉屑落在试卷上,看着头顶的老旧电扇摇摇晃晃,他瞳孔猛地放大,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开始变得紧张害怕起来。余才慌张地望了望四周,似乎有几个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余才用眼神和他们交流着,他同样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惊悚。坐在前排的男监考员看见,于是大声吼了一句:“看什么看!再看就都给你们几个人判零分!”那几个人便不敢再张望,余才心里又没了底,显得更加慌乱,他也试图沉下头,重新握起笔,但那笔尖不住地在抖动,他开始发热发燥,焦虑而敏感的神经在每个细胞里震颤,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凝成豆粒大的汗珠,余才用手擦掉一阵,紧接着又是一阵,那汗珠从下颌淌下来,直直地打在试卷上,模糊了余才刚落笔写下的四字词语。突然脚下一阵抖动,天花板上压出几道浪纹,灯管发出“滋滋”的声响,余才心里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大喊一声:“地震!是地震!”同学们纷纷停下笔,惊恐又茫然地互相望着,有人害怕又带着某种不相信的期待地盯着监考员,像是试图得到什么许可,但从他们的眼睛能看出来,这种许可是他们无法得到,也不可能得到的。身旁的女老师看了眼腕表:“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呢!”坐在讲台前的监考员站起来,厉声呵斥道:“保持安静!继续答题!有问题举手!”考场上停下的笔尖与纸面的摩擦声又在这句话落后的同一时间响了起来。

头顶的电风扇不再晃动了,而是上下抖着,可人们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不,他们应该感觉到了,这晃动来得如此强烈,人怎么能感受不到呢?讲台上的男监考用力地敲敲黑板:“同学们,二模只有一次,大家要珍惜这次机会!”随后目光压迫着余才,似乎要他同其他人一样,乖乖坐着,好好答题,不要站起来,引起什么骚动,这才像样。

黑云在翻滚着,压迫着天穹下的一切,只有天边缺的那一角,偶然漏出了一条缝,使得那久经不见的阳光能够像长矛一般刺穿黑色的云霞。窗外的光透过铁栅栏,穿过走廊,越过窗户,直直地打在余才的试卷上,他明白了,他们其实都明白,他们也知道自己都明白着,只是他们甘愿沉默,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知是什么东西像锁链一样,将他们困在这不足几十平米的铁屋子里等死,余才借着那光看清了——他们眼里的透露出来的恐惧,这恐惧的由来却不是地震,是他们呆坐在原地握着笔杆子答题的手,是他们在征求监考员许可的目光,是他们不敢说出口的呐喊。

腿下又一阵晃动,余才已顾不得那么多了,猛地推开桌子,拉开锁上的门,有几个同学看着余才飞奔出去的身影,心里正纠结着要不要跟上,只听见监考员吼着:“你们谁要是敢出去就跟他一样判零分!”

人群没了声响。

说来奇怪,这摇晃的大楼里不论是楼梯还是走廊,各个楼层都出奇的空旷,处处透露着诡异的安静,但余才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那些发不出的声音,或是不愿发出的声音,它们在每个被锁上的教室里面回荡着,盘旋着。余才疯也似地窜到校门口,半鞠着腰,抬头喘着气回望教学楼,自己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余才眼里的那两座石像注视着他。

地震很快就停了,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震动,城市中有些地方甚至还没波及到,但余才已经离开学校回到家中,将自己的脸深埋在被子里,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丢脸,明明不是什么地震,自己却缺了考试逃到家里,塌了几门学科,他的二模再也考不好了!他的分数再也上不去了!他想到父母失望的眼神,想到同学看他那怜悯的目光,想到班主任责备他拖了全班的后腿,他很懊悔,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放下笔,懊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站起身,懊悔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考场,余才用力地摇着头,像是这样就能把这些忘掉,倘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啊!

余才深呼吸着,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却听见门铃响起,他走出房间打开门,是父母回来了,他们一进门便问余才为什么放弃考试回来,指着手机屏幕上班主任发的消息:只有余才一个人缺考。余才红了脸,着急地解释是因为地震,可父母上班所在的地方根本没受到地震的影响,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指着余才生气地说着:“哪里有什么地震?分明就是因为你考不好,所以不想考是不?”余才不想听他们说这些,转身躲进自己的房间,可父母直接将门推开,依然喋喋不休地吵着:“你这是什么考试态度?整个学校就你一个人不参加,你这样如何才能参加高考?你高考怎么才能考出个好成绩,你吃着好的喝着好的,我们好生伺候着你,就是为了让你多读点书,高考争取扬眉吐气一下,你这样怎样才能让我们相信你......”

余才从抽屉中偷拿出烟,别开父母,转身出门来到楼下,他回头望望,确定父母没跟下来,从烟盒当中抽了一支烟,打着火机,点燃香烟,深深地猛吸一口。余才弹掉烟灰,想到儿时坐在外公的菜园中的老土墙下,余才正戴着草帽,趴在地上拨弄着刚长成熟的青菜叶,听见老土墙倾斜的声音,撑着它的竹竿歪斜在一旁,耳边传来外公的叫喊:“快跑!”那阵惊吓过后,外公将还小的余才抱在怀里,说一个小小的土墙怕什么,我们是勇敢的小男子汉,你外公当时经历的炮弹可比这土墙可怕的多嘞!却不曾想起外公念及过他那塌坏的草帽,和那些糟蹋的青菜。

余才想到这儿,望着手中剩余的半盒烟,他仿佛再次感受到身后传来的那两座石像所注视的热切。他想到教室里那呜咽的没能发出的呼喊,余才决定做点什么,可自己能做什么呢?那铁笼子太严太密。手指夹着的烟卷还在微微发烫,烟灰簌簌落在手背上,余才看着一愣,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看走眼,将那落下的灰视作了地震时天花板上落下的粉屑。余才猛地缩回手,那点烫意却顺着皮肤钻进心里。余才的手被烫得微微发抖,他突然发现,这烟其实和考场上那支抖动的握不住的笔无一二般。外公的烟斗也好,后来的盒装烟支也罢,它们其实都是同一种东西,每次点燃时,就如同地震来临前的前兆一般,先是喉咙发紧,再是脑子发飘,最后把那些该喊出来的话、该面对的事,全呛进肺里藏起来。就和那地震一样,脚下的大楼明明在晃着,大家却还盯着试卷上的“生动形象”,我躲在厕所抽烟时,不也和他们一样,假装没听见心里的喊声?

这支烟烧到了滤嘴,就跟上次躲在厕所里抽烟时一样,只不过上次烫的是大腿,这次烫的是手背。但这次抽烟又不同于上次,上次他只想着自己,想着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而这次他在自我对话。在思想的熔炉里,他想到的不仅是自我,还有那地震时自己推开教室门的瞬间,身后那些低头写字的影子。他们都是每次躲在楼梯间、厕所里吸烟的自己—— 都在等一个 “许可”。他们等监考员说 “可以走”,我等烟燃尽了再说 “该努力”。可真到了要做选择的时候,连地震都震不醒装睡的人,烟又能骗得了谁呢?

烟盒在掌心里硌出印子,但余才觉得这红痕带来的疼痛并不是烟盒硌的,而是走廊外那涂着红漆的铁栅栏勒的。那铁网不知勒得有多紧,叫那些挣扎在网里面的人连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楼下校长的雕像还立在那里,可真正的伟人又怎么会在被人立成石像后,享受着人们膜拜的福泽才能成功的呢?鲁迅的笔能划破黑暗,毛泽东的枪能打破牢笼,他们可没靠吞云吐雾逃避过。这里手里的烟,哪是在解愁,分明是把自己锁进更小的笼子里。

余才捏着烟蒂深吸一口后,将它抽出掐灭,随着那剩余的半盒香烟一同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铁笼子再密,总得有个人先伸手推开条缝。

阴沉的天空裂出一道金边,漏下的阳光漫过含着花蕊舒张开的花瓣,在草叶上滚成碎金,一旁的树上正有着鸟儿衔着流云的影子掠过枝头。只有那还未放晴的乌黑的夜,有着几片新生的嫩叶被风卷到不知名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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