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晓华
“咏”这个字本来写作“詠”,“言”和“永”合在一起表达的意思是“长声歌吟”,声音长而婉转地述说、表达,这样的表达形式往往承载着丰富的情感,或者深致的思索。
人与其他动物的区别在于,人心常常会因外界的事物的感发,而涌动某种情愫,催生一些思索。这些情愫与思索,难以用平常的语言来表达、抒发,就会用一种类似今天歌唱、歌吟的方式表达,这就产生了一种诗歌类型:“咏物诗”,如《咏鹅》《狱中咏蝉》《咏菊》等等
《咏柳》这首诗是咏物诗中的代表作。诗云: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这首诗的翻译,一般是这样的:高高的柳树好像挂满翠绿的碧玉,千万条的柳丝垂下来好像绿色的丝带。不知道这细小的柳叶儿是哪一双巧手裁剪,那二月里的春风像是一把把剪刀,将那柳叶儿裁剪出来。
说实话,这样的翻译索然无味,诗歌的韵味丢失了一大半。也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觉得这首诗有什么妙处。我揣测:许多选本将这首诗选入,大概是因为它简单吧?
其实,这诗中涌动着澎湃的生机,只是我们读得太初心。在唐代,送人远行时有折柳枝相赠的习俗,人们普遍认为“柳”与“留”同音,折柳相赠表达的是一种留恋之情。因此,我们常常把柳树当做一种朋友间情谊的象征。实际上,折柳相赠还有另一层更深的意味:柳树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树种,一段柳枝插入土中,只要水土满足基本条件就能成活。
古人认识到,人与柳树的某种相同之处——只要柳枝能够成活,那个地方就适宜人类居住。所以,远行的人来到新的居住地后,首先要插下故乡带来的柳枝。如果这个地方能够生长故乡的柳树,人们就会产生一种信念:这个地方的水土与故乡类似,也一定能够养活自己。反之,人们会认为这个地方自然条件太恶劣,应该早点搬走。久而久之,当人们看到柳树冒出新叶,心中就会涌动一种生机,一种喜悦之情。
《咏柳》就是这样一种喜悦心情的表达。
“碧玉”这个词有两种解释,一种认为是翠绿的玉石,另一种认为是指美丽俏皮的少女。我比较倾向于认可后一种说法。古代有“小家碧玉”的说法,指的是小户人家的清纯美丽的女孩子。这首诗是将柳树比喻成碧玉,更多的是将柳树看成是清纯美丽的女孩,“妆”指的是女孩子的梳妆打扮。这句诗将柳树比作清纯美丽的女孩,比作梳妆打扮的女孩,柳树的生机与活力就显现了出来。如果是将碧玉理解为翠绿的玉石,整颗柳树就成了俗不可耐的宝石架,本有的生命活力就一下子窒息了。
所以,“碧玉妆成一树高”讲的是一位清纯可爱的女孩子,将自己梳妆打扮成一棵柳树的模样。诗人眼前看到的是柳树,还是一位俏皮可爱的女孩?反正都是生机勃勃有活力的样子。
最后一个“高”字,也是不简单的。这一个“高”字与后一句的“垂下”相对应。第一句说“高”,将读者的注意力、精神状态引向高处,引向春天的柳树梢头,乃至于更高的蓝天,人们在诵读的时候,仿佛要抬起头,让自己的心情随着柳枝的高度舒展开去。而后一句又来“垂下”一说,让高扬的心又回落到地面。心情在这一高一垂之中,有了一个仰俯的动作,诗心一下子就活了、灵动了。最妙的是在这个一高一垂的仰俯中,是“万条绿丝绦”,“万条绿”的浩荡春意充盈着这个仰俯,摆动着这个仰俯,鼓荡着这个仰俯,万千春意一下子充盈着心胸,整个人、所有的细胞仿佛在这一刹那间也摆动、鼓荡、苏醒了。
“丝绦”指的是女子衣服上的装饰,这进一步印证:将“碧玉”解释为女孩更为妥帖。将“碧玉”仅仅理解为翠绿的宝石,我们就很难在宝石与丝绦之间找到联系,诗意就会显得拼凑、散乱,这不是贺知章的水平。
前面两句诗描摹的春天的景象,第三句来了一个问句:“不知细叶谁裁出”。这一问,特别是这个“谁”字,将读者的心从眼前可见的、浅层表现的世界中,一下子抽离开去,引导人们思索,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这个世界充满春意?古人认为春天的到来是“青帝”在行使自己的职责。唐代黄巢《题菊花》“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青帝”是一位掌管春天、负责生发的神,是百花之神。这细叶,模样是那样的精巧、齐整,是不是“青帝”裁出来的呢?
当读者希望作者回答的时候,作者却说“二月村风似剪刀”。好像是回答了,这叶子是由二月春风这把剪刀裁剪出来的;实际上没有回答,二月的一缕缕春风好像剪刀一样,在柳枝间翻飞,裁剪出这嫩绿的柳叶儿,可是,是谁让拿着这把剪刀?作者还是没有说。这就引起读者无限的遐想,从眼前的柳树,想到整个春天,以及春天背后推动万物生长的伟大力量。这首诗也因此超越了简单的歌咏柳树,实际上是深情歌咏整个春天,深情歌咏的大地生机。
这首诗写于唐朝开元或天宝年间。那是大唐全盛时期,整个社会欣欣向荣,仿佛青帝降临人间。因此,这首诗甚至也可以说,是歌咏了整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