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牗居(李少君)
在外文书店挑这本书的时候,泛黄的纸张,古旧亲切,厚而轻的手感,触动心弦。再看作者小传,黎戈,70后作家,南京人,嗜好阅读,勤于动笔,文字有雅致且考究的趣味,风格优雅沉静。买了!
书读到一半,急着转让,给我等之外特定读者群,最好是女士。做了藏书人之后,违背书不能外流的原则,这是第一次。为何?
这是性别角色感很鲜明的书,名字叫《私语书》。小资情调满纸,虽然作者不接受这个词。于是读了一些篇章之后,我不禁苦笑,有人不是说北牗本身就有些小男人嘛,这又不幸读了高精度女人的书,怕是会助长阴柔。恍如当年看着向日葵长大的青少年不幸读了郁达夫的《沉沦》。于是灯下的我,几次苦笑是不是买错了书!
可是,付账的时候,觉得很值,走在路上,风飘飘而吹衣的记忆犹在。那是什么吸引了我呢?
分析如下:
这是才女写的书。作者读书多,古今中外的书册,在这本书里化成了一行行文字,组成了一片片树林。当中有古籍中的风物,有东西方的小说,有汪曾祺还有村上春树。大体每个段落,都串联了数位作家的作品精髓。比如《树》,通篇是世界各地作家们都喜欢写什么树,笔趣盎然,穿接随意,并无罗列之感。黎戈“身为资深文艺青年”,书写的颇有雅趣,“常常把《诗经》当植物志看”(《野菜》)还说“老歌像秦汉散文,有着文字最初的元气凝神之美,真像二十世纪的《古诗源》。”(《老歌》)床头堆书的人,读了这本书,应该很解渴。电台里静言和于德北的读书节目,要是能说到这本书的效果,会更火。
这是文笔好的书。作者文笔经典雅致,有古笔记之风,读来恍若《东坡志林》《武林旧事》《随园诗话》在手。如《路菜》写到:“从前交通并不便利,行路迟迟,载饥载渴,必须带点路上的干粮。这样的食品须干爽,少汁水,便于携带,够咸,够辣,一是开胃,二是防腐。这样,即使到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畸零小店,或是西出阳关无故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茕茕苦旅中,只要随处生火,一锅稀粥烂饭,即可粲然下箸了。”又如“今天,我痛饮了声音”(《山里的声音》),句子有余光中和周梦蝶的影子。
上世纪90年代重新出版周作人作品的时候,有人质疑那是给汉奸翻案,出版者的回应是“他读的书多”。书读的少,语言往往一般;书读的多,文笔典雅又活泼。在艺术上谁能是大家,读者总会记得他。挑拣作者的文字功力,是读书的一种境界。余秋雨当年那么火,文笔是关键。张岱和归有光那一拨晚明文学家,也是靠大师级的语言托起了情怀,留在了文学史册上。十年前有两个版本的《源氏物语》摆在我面前,我选了丰子恺译本,放弃上海那个译本。尽管沪版字数多出两万,删减也许会少,我还是宁舍足本,就是冲丰子恺的语言去的。黎戈这本书被定性为书评,但是语言风格上又不像。印象中,有的书评是陈辞滥调,术语堆砌,味同嚼蜡,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小女子的文笔,纤细灵活,精炼隽永,收放自如,引人入胜,化枯燥为魅惑,十足的筆才一位。
这还是本有些句子让你想起王小波的书。我主要是说自由率性这一面。作者语言雅俗共赏,荤素结合,荤少素多,像地方菜品肉帽拉皮。第一章《微物》以汉语经典作品评述为主,还算是清风古韵。第二章《百合》多品味外国文学作品,语句就时见不宜,当然已经是诗化的坦率。挑一段含蓄点的句子:“压抑的年代,往往人们的衣着也非常晦暗,汉代都是緇衣,清代的锦绣华服,是罩在蓝黑大袍里的。再看唐代的衣服,那个解恨啊,袒胸露肩,绣花嵌珠,简直都奔着发情去的。”(《黑白气质》)有个朋友蔡宏浩,资深编辑,酒豪放,心慈悲,发微信用语泼,名字阳刚,却是个中年女孩。我是说容貌是女孩,可人家儿子都23了。还有个校友,也是未见斯人只见微信,更是坦率版本的李银河。黎戈,作为本书的作者,这名字是与李银河押韵的。女作家下笔如有些许西门欢噱,点滴洒落,读者能少吗?
若说毛病,一是通篇小资情调,又恼怒于别人说她小资,这是矫情。二是在大是大非上的问题,她写慈禧太后“撇却历史功过不谈,她确实也是个不让须眉的女人啊”。这是只适合随性私聊的话,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该出书发行,以免宴会唱歌之祸。也罢,谁让她给书起名就叫做《私语书》呢。补充一句,这本书的出版社名讳三联,这块金字招牌下的书,等于出具了信用凭证,有点小毛病,瑕不掩瑜。
读书如饮食,要均衡营养,读了辛弃疾未必是英雄,读了柳三变也不一定就无语凝噎。酒醒了还是绅士,出了影院依然浑浊。关键是自己得是自己。别管作者是阳刚还是阴柔了,诸君择日悦读吧。
2018.1.8 于北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