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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摆脱这噩梦一样的困局,将一切收拾整理好!
我下午逃学了,在远离学校和村庄的庄稼地中间的一条小水沟边,我摆开了阵势,洗裤子洗书包洗书本,洗完了之后,又在沟边的草坡上摊晒晾干。
太阳像枚硕大蛋黄跌散,恣性地向着地平线流溢过去。我翻弄着摊在河坡草地上的书本内心无比焦灼,被水泡过的字纸变得桀骜不驯,我一遍遍地抚慰抻压也没法让它们服贴如初。
我盼望风大点儿,再大点儿,将我的书包和书本早点吹干。半干的裤子我已穿在身上正慢慢焐干。我得在晚饭前衣衫齐整地背了书包装作和平时一样放学回家去。
太阳已经落山,暮色像张大网撒下,我顾不得书包还半干半潮,书和本子也干湿错杂,将它们一股脑塞进书包里,匆匆忙忙地回家去。
还好,我半天没上学暂时没有引起别人的关注。婶儿没有来我家询问我为什么不上学所以我以为自己能悄悄地逃过了一劫。
我和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吃晚饭,吃过晚饭推开碗准备写作业。我想起来我下午没上学,我不知道今晚家庭作业该写啥。我婶儿是我老师,她不管别人偏管我,明早上肯定又要和我过不去。
我正在懊恼着明天早上没法交差时,我听到我婶的高跟鞋蹬蹬地敲着砖头地面向我家走来。
我一把捂住脸一摊泥样瘫在板凳上,我那么努力挣扎却还是逃不过一劫 。我还是做好准备迎接我婶我妈和我爸的三堂会审吧。
我妈巴结我婶:中午包的韭菜饺给你留了碗,你待会端去留明早上煎煎当早饭。我婶中午在学校吃。
婶说:二今儿生病啦?下午咋没上学?
我妈惊叫:这个小鬼!饭没吃迭就背上书包跑了!
我爸:这丫头,又出什么幺蛾子?好好审审!
审问时有婶在,爸妈一般不发腔。
我婶问:下午没上学校干甚去了?
我低头如蚊哼:玩....玩忘了.......
我妈今儿沉不住气了:和哪个一起玩的?
我实事求是大声说:没人!
我婶:在哪儿玩的?
我:河边。
我妈又插言:你想死么!一个人上河边去?
婶对我妈摆手让她住口:晓得家庭作业么?
我捂着书包不准备让婶给我布置作业。
婶一巴掌打开我的手拖过书包打开拿书:呀!这什么东西?书怎的成这样儿了?书包怎么也全湿得了?.......
婶抖擞着我那像翻毛公鸡一样的语文书一脸无语地望向我爸妈。
白天里被几十个小猴头淘得晕头胀脑伤伤够够的,她毫不掩饰满脸的厌烦嫌憎。
我爸终于忍无可忍:你又做什么坏事儿了?给我老实交待!要敢说谎,揭了你皮!
我爸一发威,我便方寸大乱全无智慧,一句谎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只能老实交待。
在我一老一实交待的过程中,我姐我妹我弟全在旁边相看。两个小的木呆呆的没什么反应,可我姐那脸上可真是风云变幻。一会儿是撇嘴斜眼满脸不屑一会儿伸舌头啧啧啧惊叹一会儿挤眉弄眼一脸幸灾乐祸.....我姐的样儿让我无比怄火,她又要把这事儿当笑话传出去,让我成为笑柄儿了。
这一切烦恼只不过因为我迫不得已在奶奶家鸡窝里偷了两个鸡蛋而已。要说我偷鸡蛋的原因真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我不得不说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
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不知何时实行了以物易货的潜规则。一个酒瓶可以换一块橡皮,两个酒瓶可以换一支铅笔或一张大白纸,一张大白纸可以订一个作业本。两块红砖可以换一把削笔刀或一把塑料尺,一个鸡蛋可以换一支冰棒两个鸡蛋可以换一袋五香瓜子,四个鸡蛋可以换一瓶桔子味小汽水......
我的同桌小六每天揣两个鸡蛋上学换瓜子换冰棍。我作为她的同桌自然跟她沾光。换两支冰棍我们一人一支换一袋瓜子一人一半分了嗑换了瓶小汽水我们俩你一口我一口轮换着套瓶口喝。
小六不爱学习是个差生,她将课堂作业都拜托给我,我帮她写作业,她将偷鸡蛋换得的零食大半作为我给她写作业的酬劳。
每天有零食吃的好日子在小六偷鸡蛋被家里发现后终止了。小六被家里狠狠地责打了一顿后心里特别不忿。她不用再害怕我会将她偷鸡蛋的事情揭发出来,而我没了零食的动力也懒怠再给她写作业,没了互利互惠的交易合作我们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小六一不高兴便跟我翻旧账讨要早已被我消化干净的零食。
小六比我大两岁,从小儿放牛骑牛煅炼出一副矫健的好身手和一把子好力气,惹她恼了敢追着咱班最凶悍的男生屁股后面撵得人家兔子样飞跑,吓得男生尿裤子。敢和高年级的男生叫板拼命。
小六和我翻脸后,向我讨零食的方式还算温柔,上课前下课后她便紧盯着我斜起身子用肩膀撞我:把我瓜子拿来啊,把我瓜子还给我......我只能连连避退,退到办公室门口去,她追到办公室门口继续用肩膀攻击我。我向老师也是我婶子告状说小六打我,老师调查了原因后拧了把我的嘴巴子说:谁让你那么馋,以后不许吃别人东西更不许向别人讨东西吃。
对小六这样的差生,老师懒得管,就叫她离我远点儿,还把我们俩给调开了座。小六不但惦记她的瓜子还算上我向老师告她状的过儿,向我要瓜子要得更凶了,在我写作业时撞我的胳膊肘,一撞便将字写错,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堵我,在我上厕所蹲坑时揪我的衣领子,差点将我搡进便池里。还冷不防学老师的样儿拧一把我的嘴巴子说:谁让你那么馋?随便吃別人东西!将我瓜子还给我......
我没向我妈诉苦,因为我婶子的态度也代表我妈我爸的态度。她们不会去为难小六或告诉小六家人让小六家人管好小六而只会认为我该负全责,定然在背后说:让她受受罪长长记性,治好馋病,戒了馋瘾。
这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我每天提心吊胆地防备着小六,只要看她向我走来,哪怕她无意向我寻衅我也竖起全身的汗毛进入一级战备防范。这种日子让我十分痛苦。我还不起小六的瓜子,一毛钱一包的五香瓜子我是买不起的。
那时候我们姊妹和别的许多小孩都没有零用钱,我们的文具和学习用品都是我爸妈给钱让我婶子代买的。
我跟我爷爷要钱买本子,他订好了那种纸薄册厚的白纸本给我写字,说写满一本可以跟他换五分钱。
天呐,为了写满白纸本换钱,我每天比别人多花两小时写字,抄课文抄应用题,抄得我捏笔的指头上起血泡长老茧,抄得我眼晴近视看黑板都看不清楚。
这样拼命地写,很费铅笔,写满一本得用去两支铅笔,我赚得的钱根本不够买铅笔的。
小六并不体谅我的处境,隔三差五便会发神经咄咄逼我。她的逼迫从冬天延续到春天,一直不曾停止。
春天里,母鸡们的雌性激素蓬蓬勃发,生起蛋来更积极了。
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我暗下决心,决定学小六那样,拿几个鸡蛋去换瓜子。换了瓜子还给小六,从此和这个瘟神了断恩怨再不受她的威胁逼迫。
我真不想去偷鸡蛋。我像是水浒传里的好汉们被逼上梁山一样身不由己。
我家养了八只母鸡,每天上午我妈都逐一将母鸡试蛋,将要生蛋的鸡关在圈里,等吃了中午饭再一只只试蛋后,才将生完蛋的母鸡放出去。有时鸡圈网破了洞,或是鸡圈门没关好让带蛋母鸡钻出圈,丢了鸡蛋,我妈便如丢了个亲生孩娃,定要翻遍草垛根墙角落老鼠窟兔子窝寻到太阳落山鸡进圈,实在寻不到才能罢手。可她罢手不罢嘴,往后几天总要打鸡骂狗将全家人翻来倒去抱怨数落,说我爸吃粮不问事只知道游手好闲连个鸡圈也弄不好,只想做甩手掌柜,整天大事不管小事不问,做的哪门子的甩手掌柜?
说我们躲懒贪玩,油瓶倒了不晓扶一把,吃起鸡蛋恨不得一口吞一个,要起学费来一个顶几个,攒不下鸡蛋,哪来的钱交学费?......
连爷爷奶奶都挨边,两个活死人一点儿不晓帮衬照应儿孙,一点事没有就不能带眼瞅瞅我们家鸡圈,连外人都不如.......
这时,奶奶会悄悄递只鸡蛋给我,教我拿回去说找到了,随便诌个找到鸡蛋的地方让我妈消了火闭了嘴,将一家人解救出来。
我是万万不敢打自家鸡蛋的主意的。
我决定去奶奶家鸡窝里寻摸两只鸡蛋救救急。
爷爷奶奶的日子过得比我家滋润,她家的六只母鸡也比我家母鸡能干,开了产后每天六只蛋不歇窝。
我没少吃奶奶摊的鸡蛋饼,生出了去偷奶奶家鸡蛋的念头后自己觉得挺愧疚的,在心里暗暗念叨: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将偷蛋的计划揣在心里久久酝酿,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时间,地点,和行动过程都得掐算好。我像母鸡孵蛋一样呵护着我的行动方案慢慢发育成熟。
我想时间只能选择在中午饭后,早上蛋还揣在鸡肚子里哩。中午饭后,大多数母鸡都已分娩完成,圈里一堆鸡蛋,少个一两只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午饭后的时间也很宽裕,离下午上课起码有一个多小时,方便我将鸡蛋拿到小店里换成瓜子还给小六。
奶奶家鸡圈就在她家小屋的窗户底下,我有一次午饭后巴着她家鸡圈还没动手,母鸡便咯咯叫起来,一听到鸡圈里有动静,奶奶便巴着窗户伸脖子向外瞅。幸亏当时一只蝴蝶扇着翅膀飞过,我装作撵蝴蝶蒙混过去,没将目的暴露。
我得趁爷爷奶奶不在他家屋才能动手。想要让他们中午不在自家屋,最好是让爷爷奶奶中午和我家聚餐到我家屋吃饭。
这只能瞅机会了,等我家来了重要客人做了丰盛的饭菜或是过节了才能得着那样的机会。
机会说来就来,爸爸见园里的紫根小韭菜长得茂盛,随嘴邀请爷爷奶奶上我家尝鲜包饺子吃。爷爷奶奶领了我爸的孝心第二天一早便乐呵呵地拿了十来个鸡蛋来和我家打平伙包韭菜鸡蛋馅的饺子吃。
一大家子八张嘴够他们忙的。
等我中午放学回家时,两匾饺子已经排队集合好等待去赴汤就义了。
我爸擀皮,我妈和我奶正磕头磕脑地包着饺子,爷爷坐在灶后烧锅,一家人忙得热火朝天的。
姐姐回来放下书包立马也洗了手帮忙包饺子。
弟弟妹妹围在爷爷身边。将奶奶从大匾里剔出的擀残包坏有点儿露馅的饺子拿给爷爷扎在火叉上送到灶膛里做烧烤饺子吃。
如果没啥事儿我定然也会围着桌子压压皮搅搅馅帮饺子们排排队不时也跑到灶后弄只糊焦巴拉外焦里嫩的饺子搪搪饥压压馋。
今儿我对饺子毫无兴趣,我要趁全家人都忙着饺子的好机会把我一直无法实施的计划付诸行动。
我出了屋溜溜跶跶假装上茅坑绕了个小圈儿看到四面八方不见一个鬼影子,我才放下心来,来到奶奶家鸡圈边,拿掉压圈网的砖块,将鸡圈网掀开,掀出个可供猫狗进出的小洞,将倚在鸡圈上的掏灰扒子伸进鸡窝里,将趴窝的母鸡赶开。母鸡不愿意离开,咯咯叫唤着,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扭头望向我家屋门口心里想若是有人出屋看见我这架势儿我就说我刚看见黄鼠狼钻鸡窝里了我这是在对付黄鼠狼的。
母鸡发泄了几声不满后便埋头觅食去了。我赶紧将窝里的鸡蛋向自己面前拨拉,一次只好拨过来一只,我把鸡蛋拨过来后揣进自己褂兜里,再去拨另一只。在拨鸡蛋的过程中我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想将鸡窝里的四只鸡蛋都掏出来,除了换给小六的瓜子我还可以再换两支冰棒吮吮,现在天气热了,小店里进了冰棒了。许多同学都买了吃,我羡慕煞。
我将另两只鸡蛋拨出鸡窝后又拨了回去。我想还是不能太贪心,少了四个鸡蛋爷爷奶奶准得起疑心往下追究。
爷爷奶奶一辈子堂堂正正的,最讨嫌偷东西的行为了。要是他们知道偏疼的二孙女是个贼不知得气成啥样儿。事情若露馅我可就没脸再去奶奶家蹭饭讨点心吃伸手向爷爷讨零花钱了。
我越想越心虚气短慌里慌张地将灰扒子扔在鸡圈旁边顾不上压好圈网便跑开了,跑到茅房站了两分钟又跑回场院上。
我将两只鸡蛋从褂兜到裤兜来回倒腾了几遍,看着兜上突起的鼓包,心里觉得鸡蛋揣在身上像揣着炸弹一样危险,若是让家里人晓得,那就是炸弹爆炸,自我估计那杀伤力可不是我能承受的。
两颗鸡蛋犹如刚从开水锅里捞出来一样烫着我的腿。我低着头在场院上兜圈子思量:我要不要不吃午饭,立即上小店里去将两颗鸡蛋处理掉?
我上小店去一来一去得半个小时,费工夫不说,没吃午饭就跑去也会惹人生疑,这断不可行。
我有些后悔偷鸡蛋了,这处境比小六跟我要瓜子还要煎熬。不还瓜子我只有小六一个敌人,我只要提防小六一人。现在一大家子除了弟弟妹妹不敢管我,我爷奶爸妈和姐姐都是我敌人,我都得提防着。即使弟弟妹妹也得防着,她们若晓得我偷鸡蛋,迟早得捅出来。
二丫儿,你做什哩?
我被蓦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震,然后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住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我努力扭头向后望,见我妈正跐着门槛站着,一手拿着笊篱,一手拿了篾簸箕一脸急切地望着我说:快!抱一抱草回来!饺子下锅了,锅前锅后可都不能离人。
我妈将蔑簸箕扔在地上折转身回屋看饺子锅了。她嘴里又叨咕一句:属箅盘珠的,不拨不晓动。还是颗毛算盘珠子,拨还不肯动......
我妈派完活还派我不是,我破例地没动气没顶嘴,没和她讨价还价。等我妈转身进屋去,看不见她背影我才敢转过身子去拿篾簸箕抱草去。我揣两边裤兜的两颗鸡蛋鼓突突杵在大腿两边像新长了两颗大疖子似的,走路碍事儿。
我使劲抻着褂子前襟下摆,只恨上衣太短,不能帮我遮掩则个。
我哈着腰端起篾簸箕迈着小碎步蹴到草垛堆旁。看到草垛堆我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生出主意来,这么大草垛堆别说藏两只鸡蛋就是藏两只母鸡也不是难事儿。
我对藏东西挺有经验的,为了防止藏得太隐敝自己也难找,得先找好参照物。挨着草垛堆两步远我妈种了一窝南瓜,现在南瓜秧已经长了拃把长了。我用眼睛在南瓜秧和草垛堆之间画直线,然后沿着这条直线走到草垛堆边,将身子贴在草垛堆上,正对着我心口窝的地方用手使劲扒,扒出一个鸟窝大的小洞来,将鸡蛋放进去,再将扒出的一把草塞回去。
我藏好了鸡蛋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顿觉浑身松快,两肋生了翅膀般乘风能飞起来。
我将篾簸箕放在惯常扯草扯顺手的位置,弯腰撅腚猛力将麦秸从草垛上揪扯下来。
我左一把右一边正扯得起劲儿。我妈一脚跨两步飞奔过来,一把将我推开把篾簸箕掳过去叫:灶膛快熄火了,你还十八不着急,在这磨洋工!我妈弯腰将地上摊晾着的麦秸拢进篾簸箕里端着抱起飞快回屋去了。
我这才看清草垛堆旁边满地摊晾的禾秸。
天气晴朗时,我爷爷总是将草垛堆根下受潮的部分扯下来摊晾,方便我们抱草。
我挺郁闷的,刚才我一门心思放在那两只鸡蛋上,居然无视满地摊晾的烧火草,低着头撅着腚使大劲儿徒手和草垛堆较量着。我本想好好表现的,瞧我这一脑门子的汗。我这表现又让我妈逮了机会数落了。待会儿吃饭时她又得说我干嘛嘛不成,吃嘛嘛不剩的。
我怏怏不乐地站在草垛边发呆。听我妈叫:二丫儿,回屋吃饭那!
我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屋。看饺子已经上了桌,爷爷和爸爸已经围桌坐下一口饺子一口酒喝上啦。烧火的人变成了奶奶,我妈依旧在看锅煮饺子。
姊妹几个也都端上饺孑埋头大吃了。
我端起一碗饺子嫌多,挟出几个后才开吃。我妈诧异地看看我的脸说:咋了,不舒服?我说:不能干,少吃点儿!
我妈搞不定我便向我爸告状:小宝爸,你看这死丫头,刚抱草时我说她一句,还记上仇了。
我着急赶时间,一门心思惦记着草垛里的鸡蛋,连这春天里的头道鲜韭菜鸡蛋饺嚼在我口中都味同嚼蜡。就更没兴致和我妈抬杠了。我得趁全家人都没丢筷子前吃完,才好从从容容地处理手头的鸡蛋。
我爸对我瞪眼:人小脾气大,好打没见一顿!
我爷爷墩下酒杯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对我爸说:叫你们别在吃饭时数落孩子,你们咋就不听?巴巴地吃顿饺子还不欢欢喜喜的。动不动就打啊骂的,从小儿我们也三天打两天骂你了么?......
我要不是有急事在身,我倒要好好看看我爷爷怎样管教我爸。
我梗脖子忍住烫狂吞狠咽,将半碗饺子风卷残云般囫囵着扔下肚,顾不上抹下嘴便出屋办正事儿去。
我出了屋放眼四面八方,见不到一个人影子,我放下心来。
瞄一眼奶奶家鸡圈,发现压圈网的砖块头被扔在旁边,一看就是被人动了手脚的样子。还好母鸡们乖得很全老老实实呆在圈里。
奶奶家鸡一直关着,都被关傻了,给机会也不晓得跑了。幸亏邻居大妈家的贼狗没发现鸡圈上的洞,若那狗钻进去,我的祸可就闯大了,它不但吃鸡食吞鸡蛋还会撵着母鸡咬。在这么小的鸡圈里母鸡们跳不远飞不高还不得全被它咬死。
我立即跑过去压好了圈网。
我望望自家屋,心想等家人们吃好饺子出来还有段时间,我便大大方方地围着草垛堆细细巡视起来。我发现围着草垛堆我妈种了四窝南瓜。我在每一窝南瓜面前驻足比划挨着草垛在心窝处挖洞。等我挖到第三窝时我终于挖出那个现存的洞洞,将两颗鸡蛋揣进裤兜。
我发现我又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我忘记拿书包了。
我还得回屋去一趟。
中午的大太阳烤在身上,心里焦灼得也像揣个小太阳。汗珠子从浑身毛孔溢出来,衣服都被汗溻湿了。
我还得把鸡蛋又揣回草垛洞里再回屋去拿书包。
这真是好事多磨呀!为了买给别人吃的瓜子我这样儿提心吊胆地折腾,真是太对不住自己了。
为防止我再次弄混南瓜窝我跑到菜园子的篱笆上撅了根长树枝插在鸡蛋对面的南瓜秧边。
我进屋去拿了书包出来时,我妈盯住我脸看:你这是咋了,汗淌得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我抹把脸随嘴说:哪儿是汗,我捧水洗脸的。
我妈并不罢休,一直跟我屁股后面叫:你嫌热不能把长褂子脱啦!冷了不晓添,热了不晓脱.....
我几乎要崩溃了,气急败坏地叫:你不吃饭, 一直跟着我干嘛呀!
我妈被我逗笑了:我跟着你、管住你不敢做坏事儿.....我听了我妈的话被吓得腿一软脚一踉跄,差点跘个跟头。
我妈一边说话一边加快脚步越过我上茅房去了。我恍然大悟她忙了半天这才腾出空儿去方便。
我只能耐心等待,等我妈从苇杆子搭的可以随手扒条缝向外瞅的茅房出来进屋后才能动手。
我对着藏鸡蛋处的那窝南瓜秧端详研究,先数数一窝有几棵南瓜秧再数数每棵南瓜秧有几片叶子,再数一窝南瓜秧共有几片叶子。
我用乘法将南瓜叶数一遍又用加法开始数。终于将我妈从茅房数出来了。她边系着裤带边走向我,盯着我叫:你不快上学校去,磨折我那南瓜秧做甚,你要把它拔掉,我剁了你那手.......
我指着插在南瓜秧边的树枝儿对我妈叫:瓜蔓要伸头了,我给它搭架子,你看!
我妈检查了下南瓜秧发现一棵不缺,脸上泛起笑纹伸手拿掉我头上的一茎草还就便儿拍了拍我头顶说:总算做了件好事儿,明儿南瓜长出来,紧足兴你吃。
我吃南瓜会蹿稀,最讨厌吃南瓜了。
我提醒她:再不家去,饺子都被别人吃光啦!
我妈这才心情愉快,脚步轻快地回屋去了。
等她进了屋,我扑到草垛边上一把扯开塞洞的草,将鸡蛋揣进裤袋里,再回头望望家门口,见我妹也背了书包正从屋出来。我赶紧甩开脚步飞快走起。我妹在后面连走带跑,边跑边叫:二姐啊,二姐啊,你等等我嘛......
我心里又急又气,恨不得回头扇她两巴掌。路上已经有别的同学也背了书包上学了。被我妹的声音牵起注意力,几双眼睛都在盯着我看。
我只能狂奔起来,将她们远远甩在后面。
等我奔出我妹的视线后,我折身拐到路旁大奶家门口。掩身在大奶家的猪圈墙边,看我妹东张西望地从路上走过去。
我隔着衣服用手摩弄一下袋里的鸡蛋。还好,鸡蛋安然无恙,我刚才一顿狂跑没将鸡蛋碰破。
我的一颗心这才放松下来,我心情一松懈便感觉到口渴,简直渴极了,嗓子眼儿快渴得冒烟了。身体内部的水分被我过度透支。现在全身所有的器官都发烧一样火烘烘的,急待降温。
那时侯我们上学或放学的路上经常口渴,口渴了就上村里随便哪一户人家门口的水缸里舀点儿水喝喝。有人在旁边时就说一声:跟你家讨点水喝喝。如果那户人家既没人在家,水缸里又没有水瓢我们便像饮牲口一样直接伸长脖子低下头把脸贴着水面把嘴伸进水里喝水。
我像以前一样扑到大奶家压水井边靠着的牛腰大水缸里去喝水。大缸里水位很低,小半缸水都不到,我趴在水缸上,努力探身下去却还是够不到缸里的水,我索性双手撑住缸口,双脚离地把自己拦腰折成直角倒放在水缸口上,终于喝到缸里的水了。我喝饱了水还逗着缸底那只伸着白舌头的绿毛大河蚌玩了下,对着它猛吹泡泡,吹到它的白舌头缩进蚌壳才罢休。
大奶家这只老河蚌养了好些年了,听大奶说蚌肚里有珍珠哩。我若不是赶着有急事儿我真想趁大奶不在家,撬开蚌壳瞧瞧真假。
从水缸里直起身子两只脚落到了实地上我才发觉坏事儿了。我被渴得昏了头,忘记了裤兜里的鸡蛋。刚才我折身倒挂缸口去喝水时,鸡蛋夹在水缸口和大腿间已经垫得稀巴烂,我连忙伸手进兜里掏摸,只掏摸出一把碎蛋壳,我将它远远甩出去。
幸运的是只压坏了一只鸡蛋,我摸摸另一边裤兜,还有一只囫囵个儿的哩,我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欣慰,满脑子全是懊恼:完了,我换不成瓜子无法了却我和小六的恩怨了。
我和小六的恩怨了不了结其实无所谓。眼下,我被无法收拾的现状困扰着,黏湿腻滑的蛋液已经沿着我的裤兜往下钻,大腿上已经像涮了浆糊样粘糊潮湿。我低头看着我蛋绿的旧的确良布裤口袋上晕出艳黄的云头来,我这样上学肯定得被同学们嫌弃死,说我拉稀弄得一裤子屎。若是回家换裤子那不等于是去投案自首么,我真没想到喝口水能喝出这样的坏结果来。
鸡蛋坏不足惜,小六的威胁也可以不管不顾,裤子被弄脏了这可是眼下的燃眉之急,拿什么拯救你,我的裤子?我欲哭无泪。
有句村话叫自己屙屎自己吃,虽恶心却应景儿,我愣愣站立想对策,怎样处理一塌糊凃的脏裤子是当务之急。在处理脏裤子前我得先妥善处理另一只鸡蛋。
另一只鸡蛋放裤兜也逃不脱被碰破的命运,我得把它安置到安全地方去。我这浑身上下除了四个衣兜再没可放鸡蛋的地方了。
我想只能把鸡蛋放在书包里了。我取下背后的书包,将鸡蛋小心放进书包里。放了鸡蛋的书包变得脆弱娇贵我只能用双手捧在面前,像抱刚出生的奶娃样轻轻抱在怀里。捧着这么个累赘我腾不出手来清理脏裤兜了。
裤兜子如果不清理干净我实在难受,迈不开步子。我将手上书包放地上弯下腰去水缸里边撩水洗裤子。
我正忙着,大奶回家了。大奶隔老远就大嗓门叫起来:哎哟喂,我家来亲戚了,我来看看是什么亲戚......
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抱起书包飞跑,她要看到我在缸里撩水洗裤子,准得先把我打一顿再将我扭送至我爸妈面前去。
抱着书包跑路不得劲儿,看不见泥巴路凸凹不平,深一脚浅一脚没个准儿。我边跑还要不时扭回头看看,看大奶有没有追近来。在脑袋向后转时,双脚便也偷了懒,止步不前了。肩膀以下膝盖以上却没听到停止的指令仍是前倾猛冲着,这样一冲只能跌趴下了,因为有抱在怀里的书包掩护,便没有摔得浑身土嘴啃泥。
虽然这一跤摔得很体面,但我知道书包里面定然一塌糊涂没法儿收拾了。
我顾不得检查一下书包里的情况抱起书包仍旧飞快跑起来。
学校里传来铛铛铛的预备铃声,在催促我快点儿到校。我这副样儿怎么敢去上学哩?我只能背离学校朝着村庄反向的田野跑去。我见后面没有追兵,便缓下脚步边走边考虑起来当务之急是我得找个水塘,将我的书包我的裤子好好洗洗干净。
春天的池塘多半都干涸了。我在青青的麦田和金黄的油菜花田之间穿梭,找到我经常去捉鱼虾摸田螺旱天也不会干涸的小河沟,寻了一处人们为了兑农药方便取水而挖出的陡塘将书包放下来打开,将书一本本掏出来检查,准备给它们统统洗个澡。
书包里的景况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鸡蛋虽然被压扁流尽了蛋液,可蛋壳还粘连在一起。像艘被砸烂的袖珍小船,我把它扔在水上还颤颤悠悠地随波荡漾了几下。
鸡蛋液全部淌在了我的语文书上,我的语文书没有包书皮,因为我用得最多,本就有点儿破损卷角,被蛋液一浸,变得面目全非了。
这难不倒我,我将封面浸在水里洗。书一泡水,我用手一揩一抹,封面和书便分了家。分了家也不要紧,只要书里面没搞坏就成。
我将卸了封面的书放在河坡草地上摊晒,凡是沾了蛋液的书本都过了一下水。我又洗了书包,我又洗了自己的裤子。把它们都摊在草地上晒。
当我感到无聊想翻开书来看时,我发现我打不开自己的书了。鸡蛋液流进书页间将书像胶水样粘起来了。特别是语文书,差不多被蛋液浸润透了,根本揭不开了。
我没有办法可想只能将整本书泡在水里漂洗,我把语文书洗得破破烂烂成了一坨垃圾。在所有书本里,语文书最重要。即使语文书变成垃圾我也不能将它扔掉。接下来的功夫我便在一门心思地整饬我的语文书了。摊开书且揭且晒,将晒干的书纸一遍遍摩弄抻压,怎么收拾也只能把课本收拾得跟只被宰后开水没浇匀的翻翅膀芦花鸡。
我隐隐知道,将语文书搞糟了,我麻烦就大了。
穿着裤衩子踞在草地上忙碌,茅草叶如锯齿样不时地刮蹭我的光腿,将光腿上刮蹭出一条条凸起的红棱儿。花蚊子灰朦虫和黑蚂蚁还不时地爬上去叮叮咬咬,我忙于翻晒书本,无暇它顾,等我感受到疼痛刺痒时我才发现我的光腿上出现了一条条血印子不知是茅草划的还是我无意识地用指甲挠的,还有成片被咬出的红疙瘩,还在一惊一乍地痛痒着。我看着自己的满腿伤损,简直为自己巨大的承受力而觉得吃惊。以前偶尔被蚊蚁咬出一两个肿包会觉得又痛又痒,特别难受。现在两条腿全是血痕痒包居然也不觉得有多痛,多痒,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老话果然没说错。
这满腿伤可不能让我妈看到,她若看到准得又拔出萝卜带出泥地追根究到底。我将半干的裤子套上腿,看着大阳一寸寸地西斜下坠,心情也一点点地下坠低落。
我怀着无比焦灼的心情盼望着,能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因为偷了两个鸡蛋我给自己整出的一场噩梦。我盼望风大些再大些,早点儿吹干我的书包我的书,让我如平常一样安然体面地回家去。
我装得若无其事想今天的事儿只有天知和地知和我知。可婶子一问起我咋没上学,我便沉不住气儿被我婶一问一审被我爸一喝一骂我便乖乖地将我做坏事的前情后因和盘托出。为了减轻我自己的过错我夸大了小六的逼迫。
我自惊自吓将我吓得不轻,让我无比恐惧的三堂会审因为我态度良好而没有动刑。
我终于窥破了我爸的真面目。我爸这人管孩子是雷声大雨点小,看着凶其实不怎么动手打的,即使操起家伙来打也打不出我在河坡草地上整出的满腿伤。在得知我偷鸡蛋的真实目的后,他一脸恨其不争哀其不幸地叹惜道:二闺女,偷俩鸡蛋的本事都没得,你可真是块废料儿!不是做贼的料干嘛还学别人偷东西?想要零花钱了,干嘛不直接跟我拿呢.......
我婶和我妈相视一笑,都笑得意味深长的。她们肯定在笑我爸晚饭没喝酒怎么说起醉话来了呢。我们正经急用的学费钱都交不起,还奢望讨什么零花钱。
我婶和我妈见我爸不追究我的错儿,便也不和我计较了。毕竟养子不教父之过,有什么事儿也赖不到她们。
让我无比怕惧的三堂会审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捱过去了。
我原本以为捱过了三堂会审之后这事儿便可以翻篇了,用我妈的话说是这张臭书可以叠叠收起来了。
可随着时间流逝,我发现偷鸡蛋带给我的影响深远广大,我是无力消除的。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在品咂着偷鸡蛋带给我的羞耻和遗患。
每天上学前我妈那狐疑的目光总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家的鸡哪天产蛋量下降我妈更会多关注我的一举一动,甚至去摸我衣兜,企图发现点儿我偷蛋的蛛丝马迹,最好能将我逮个正着。
我想献殷勤儿帮奶奶去鸡圈里掏鸡蛋时,我奶奶连连拒绝不让我傍她家鸡圈边儿。
我的语文书报废了,我拿了姐姐的旧书来用。她一使唤不动我便会以拿回自己的书来要挟,害得我只能乖乖地听她的话服从她的命令听她指挥。
小六后来又和我和好了,她来我家喊我一起上学一起玩儿,我爷爷拦住我,叫我少和不学好的坏伢来往,我不听爷爷的话,硬要和小六一起走,我爷爷拖了棍子跟在小六后面驱赶,将她逐出我家的地界后还又想方设法寻活儿绊住我不让我们一起玩儿。连我去放牛我爷爷也搬个小板凳跟着我不让我和小六结伙搭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