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文/王根义
秋后的日头斜斜地照着牲口棚,老驴蹲在石槽沿上卷烟。青骡子在他身后不安分地刨着蹄子,溅起的土星子落在他的黑布裤腿上。村里人都说,这骡子跟老驴一个脾性——又倔又硬。但多少年了,这匹“壮窝”青骡子只有老驴使得住。
队长不信邪,非要亲自使唤这头"壮窝"牲口。老驴瓷眼不同意,他知道这牲口的德行,怕有个三长两短。老驴执拗不过,就生气地随队长折腾了。刚套上犁,骡子突然拧脖子尥蹶子,一蹄子把队长压在了犁沟里。七八个后生围着抽鞭子,骡子反倒更来劲。谁知道老驴在百步外"吁——"了一声,骡子立刻收了野性,乖乖把蹄子挪开。
知青点的阿城看得入了神。这后生天天往牲口棚跑,给老驴递烟递水。老驴起初眼皮都不抬,后来见他真肯下力气学,便收了这徒弟。教活计时,老驴的鞭梢总在阿城手边晃悠:"手腕要活,劲儿要绵。"村里人都等着看笑话,没想到这城里后生竟真坚持了下来。
阿城的对象小梅常来送饭。姑娘穿着碎花衬衫,辫梢上扎着红头绳,走起路来像棵嫩柳条。牲口棚里的后生们突然都爱来帮忙铡草了,老驴心里明镜似的,反正省了自己力气。
国庆放假那晚,月亮刚爬上槐树梢。老驴饮完牲口,鬼使神差地往知青院溜达。纸窗上映着两个紧挨着的人影,晃得他心头发紧。他凑近窗根,听见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老驴的烟袋锅子"当啷"掉在石板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驴慌忙蹲进阴影里。阿城提着马灯四下照了照,回身泼了盆水。老驴的棉袄前襟顿时湿了大半截,好在这不是冬天。
这事在老驴心里沤了半个月。那风花雪月的画面老是在大脑里回放。有回跟发小喝酒,三杯下肚就说漏了嘴。说完又后悔,连着嘱咐三遍"可不敢往外传"。
风言风语到底还是传开了。知青院里闹得厉害,有人指着阿城骂"不要脸"。阿城起初不信,直到听见那些细节,手里的鞭子"啪"地折成了两截。
第二天清晨,牲口棚格外安静。老驴蹲在石槽上卷烟,烟叶子撒了一地。阿城照常来上工,却再没喊过一声师傅。青骡子不安地甩着尾巴,把缰绳扯得哗哗响。
秋深了,风卷着枯叶扫过晒谷场。老驴蹲在墙根下抽烟,远远看见阿城和小梅背着行李往村口走——他们申请了返城。 骡子突然挣脱缰绳冲向阿城,老驴一惊,刚要喝止,却见阿城抬手摸了摸骡子的鼻梁,骡子竟温顺地低下头,用鼻子摩蹭阿城的后腰。
阿城回头望了望牲口棚,老驴正佝偻着腰往槽里添料,黑布褂子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场院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把两人的脚印慢慢盖住了。老驴的烟袋锅子冒着青烟,久久不散
·文学评论·
乡土伦理的黄昏
——评小小说《驴把式》
文/篷泽柴门
在中国农耕文明的叙事里,老驴这样的把式正在成为最后的守夜人。他们粗糙的手掌能驯服最烈的牲口,却握不住时代转型的缰绳。王根义以白描手法勾勒的这幅师徒图景,恰似一柄解剖刀,精准地划开了乡土社会最后的伦理肌理——当知青返城的车轮碾过晒谷场,带走的不仅是年轻人的身影,更是延续千年的师徒传承。
老驴的烟袋锅子冒着固执的青烟,那是传统手艺人的尊严在燃烧。他对技术的严苛与对隐私的窥探,构成了农耕文明的双重面相:既坚守着职业的纯粹性,又难逃人性的局限性。阿城折断的鞭子,是新一代对旧秩序的决裂,而骡子最后的挽留,则成为乡土社会最动人的挽歌。
一位文学大家曾说,文明的更迭总是以某些人的孤独为代价。当老驴佝偻着腰添料时,他喂养的何止是牲口,更是一个正在消逝的农业中国的精魂。那些飘散的烟丝,终将在时代的北风里,化作我们集体记忆中最苦涩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