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之境

朋友们每次提到坐火车出行的经历时到最末都会说:“其实我们这都还好啦,你看看杨七童。”这个时候我就配合做出痛不欲生的样子,努力睁大眼睛,生怕一闭眼又回到两年前的那列火车上,晃晃悠悠就像永远都不到站一样。

两年前的夏天,我去了云南,赴一场南国之约。


2015年7月9日,大一结束,暑假第一天。回家的火车上我一直在翻看我的短信,东航的机票信息:7月16日早上8点  咸阳-昆明

是很久之前就定下来的行程,去云南找朋友,再看一看传说中的彩云之南,有洱海和香格里拉的地方。

下了车后,爸爸来接我,没有笑脸,只有哀伤。当我拖着行李箱被带到外公家门口时,我还笑着问,“里面人挺多的,咋啦?”爸爸没有回答我,进去后,就看见妈妈穿着一身素白孝服哭倒在地,我抬头看向灵堂,外公依然笑得那么慈祥。弟弟拿来一身白衣说:“姐,穿上吧,外公没了。”那天我到底没穿上那身衣服,听到他的话后我双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公的葬礼已经开始了。老家白事的规矩:吊唁、祭奠、待客、发丧、入土。仅仅五天,一抔黄土,外公就与我们天人两隔。葬礼结束后,我扶着外婆回家,看着妈妈在收拾外公的遗物。外婆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你外公还说要你去云南帮他买点茶叶回来。这钱,你就拿着吧。”接过钱时我才想起第二天我还要去云南。

飞机落地时我还有一种不真实感,匆匆几个小时,我就从西安到了昆明,没有青砖城墙,没有熙熙攘攘。朋友在大学城,一路公交过去,建筑都不太高,但大多数楼顶上都有花,大片的紫藤萝,墙壁上的青蔓爬山虎。遇站停车,偶尔上来两三个用小竹篮提着菜穿着长裙的阿姨,用极轻快的语言聊着天,我听不懂,但看过去双目对视时都是笑脸。

大丛的花朵
刚下过雨的清晨

昆明匆匆一夜,在第二天清晨的微雨朦胧中我们启程去了大理。未到前我猜想大理的模样,是段家统治的南都?还是灵儿梦里的南诏?都不是,大理用一场瓢泼大雨迎接我们,浇灭了我所有的幻想。

到了订好的客栈,不大的院子里种满了花,人走的路只有极窄的一道。没顾上嗅花香就被老板告知我们定的那间房里太潮湿,被褥还没干,暂时还不能入住。和朋友两个人的衣衫都湿透了,我开始不耐,老板带我们去一间空房里让我们先换了衣服,出来后门口的桌上放了两杯热水,粗陶的杯子,捧在手里感到敦厚的温暖。

到了能入住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进门后房间依旧是湿的,可朋友还是一脸满足的躺下,看着我的惊愕,她说:“你知足吧,在云南这很正常。”还没等我开始怀念北方的干燥,就累的睡着了。梦里下了一夜的雨。

早起是我的恶习,在异地更加过分。凌晨四点,我就清醒,看了眼还在深睡的朋友,不禁感叹生活的威力,曾经换了枕头都要辗转一夜的她现在居然应对各种环境都游刃有余。起床泡了杯咖啡后出门,下过雨的凌晨还是有些清冷,回屋裹了条毯子出门。老板居然已经起了,包着头巾蹲在花田里刨弄,他说要采些花做手工皂,看着他做完后,天已经亮了。

朋友醒了后,按着老板推荐我们报了一日游的旅行团。首站就是苍山洱海,因为刚下雨的关系,苍山上弥漫着大雾,坐索道上去时就像穿破了云层,向上看看不到山顶,向下看不见深渊。到洱海时雨也很大,排着队等了辆观光游轮,摩肩接踵的在洱海上转了一轮,听着导游站在甲板上用喇叭大声说:“朋友们朋友们,洱海月,苍山雪,洱海月照苍山雪。朋友们,这就是著名的洱海,这就是著名的洱海。”喇叭里传出呲呲的电流杂声,配着雨点砸在伞上的声音,我心里焦乱的厉害。原本想好的环岛骑行也没去的成,就到了丽江。

从苍山上看下去

去丽江的火车上对座的大叔一直在说:“丽江现在商业化太严重了,没得一点意思。”到了丽江后,却是意外之喜。最大的惊喜就是没下雨,干干爽爽的街道,还有很好的阳光。住的客栈离古城也很近,三层的水泥结构,贴着白瓷砖,很像北方的房子,并没有像它的名字那般妖娆多情。

院子里有个很大的凉棚,入住的时候我匆匆看了一眼,并没有想到我会在那里有那么疯狂的一夜。白天的时候太累,到了夜里去古城。华灯初上,人头攒动,老远看着古城的大门,可就是隔着人海茫茫。索性也不去了,回了客栈,院子里的凉棚里架好了烧烤架,一旁的透明冰柜里放满了啤酒。老板邀请时刚开始还推辞了一下,都是五湖四海的陌生人,就算有缘同个屋檐下住了一夜又如何呢?可就是这一夜的缘分,才更值得珍惜。

男男女女,七八个人撸起袖子一口酒一口肉,你说你的鸡汤,他骂他的娘。朋友说:“这哪像个客栈?”我突然想起了《武林外传》里说:嘿,兄弟。这是江湖。接下来每个回来的住户路过时都会拿瓶啤酒,吃口肉再回房,兴头时席间有个高个子的男生跑回了房间拿了把吉他下来,开始演奏。三五个音调出来后,竟然是《沧海一声笑》。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

几多娇

清风笑

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

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记得歌词的没几个,索性就一起啦啦啦,唱到半夜时,一群人说不如现在去古城吧。呼啦啦都跑出去,我穿着在大理买的长裙,一同的女生还穿着白天买的白族服饰,都来不及换,就一头冲进夜里。锦衣夜行,一路花香。果真到了夜里古城里没有多少人了,只有沿路的灯笼还亮着,又下起小雨,青石板路也折出点点光。拐角的地方传出歌声,有人在轻轻唱。

古城里的青石路

那夜太过癫狂,以至于在去香格里拉的车上我还在发抖。车到站后我已经毫无力气站起来,司机告诉我朋友说我可能是有了高反,听到这两个字时我突然想起了庆山还叫安妮宝贝时写道她在西藏治疗高原反应的特效药是大麻的叶子。想到这我挣扎着起身,一脸坚毅的下了车,猛吸了口氧气。接着就倒在了朋友身上,朋友没办法只能扶着我去了车站旁的小餐馆。

点了杯酥油茶,被装在银色的高腰壶里端上来,闻上去有点腥膻,喝下去却很舒畅,直暖到胃里,连头晕都有了些好转。后厨的老妈妈出来看到我们,问我们来自哪里,我们说是陕西,她突然看起来很惊喜。她说她来自银川,问我们知道吗?当然知道,黄河臂挽贺兰山,共护明珠耀玉盘。汉柳青青城挹翠,唐渠汩汩水环田。云撩壮丽清真寺,月照神奇古画岩。还看凤凰张彩翼,沙湖万顷苇连天。银川自古就有漠北小江南的称号,正当我准备说自己哪一年还路过过银川,那位老妈妈说:“我从小逃荒出来,就再没回去过。”我一时语塞,只能临走前多看了她一眼。

进入香格里拉后,我满眼的都是云。天空很低,大团大团的云朵悬在头顶上,仿佛触手可及。人很少,客栈前的公路上很少有车经过,整个草原都是寂静的,偶尔能听到风带来远处牛马的铜铃声响。天空飞着很大的鸟,偶尔低空盘旋,客栈老板说那是鹰。

成团的白云永远在缭绕

客栈老板是陕西人,和父辈是一般年龄,用一个小紫砂壶泡着茶水,却不倒进杯子里,直接对着壶嘴喝。听说我们也是陕西人后,并没有出现我脑海里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场景,他只是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句。朋友说:“这个老板一看都像是有过很多地方的人,这种人不会太恋旧的。”当天晚上就推翻了朋友这个道理。

晚上的时候我照例是睡不安生,穿上了最厚的衣服裹着床上的毛毯出了门,没下楼就听见了一楼大厅有热闹的声音,下去后看见一堆外国人在打桌球。老板坐在门外,还是捧着他的紫砂壶,外面起风了,很烈的冷风,从四下的山谷里吹来。我紧了紧毛毯,回了房,上楼之前听见似是有人在唱戏,秦腔选段《祭灵》:

先行将……呼延兰玉……众烈士呀

     众烈士的亡魂听根苗,下河东你们命丧了

     千古永垂有功劳,有朝一日太平到

     把你们尸首个个搬回朝,请高僧来和高道

     祭奠你亡魂归上九宵,在朝廊修座功臣庙

     寡人早晚把香烧,自从把先行将为国丧命

     无一日王不哭先行,王好比轩辕皇帝哭苍圣……

外公也喜欢唱这一段,粗哑的声音一出,八百里秦川上飞沙走石,黄土漫天。我没敢惊扰他,悄悄上去了。第二天起床时又下雨了,刚好我们也没有出行的计划,老板说昨晚那群外国人走了,问我们要不要帮我收拾一下房间,他可以请我们吃饭。当然可以,铺了几十床被褥之后,老板喊我们下来吃饭。竟然是牦牛火锅!厨师是广东人,他说他在广东都不吃火锅,因为太辣了。边说着又舀了一勺辣椒油加了进去,一顿饭吃的大汗淋漓,爽!

中午的时候来了个戴眼镜的小哥,背着相机,他说那是他的女朋友。他进了后院转了一圈,十分开心的跑出来大喊:“有自行车!谁要出去玩?!”三个人骑着很破旧的单车出了客栈,顺着公路就朝前走去,也没有人知道会去哪。公路两旁都是大片的草原,牛羊处处可见,风吹过来时都是牛羊粪便的味道,脚上生力,迅速逃离。

能看见建筑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公路的尽头是县城。老远就听见有音乐的声音,车骑过去后发现在一座佛寺前面竟然有篝火晚会,数不清多少人手牵着手绕成一层又一层的大圈,围着中间那一丛火焰跳着唱着,天空被映出瑰丽的色彩。仔细看去除了有当地的人还有不少外国人。语言不是障碍,音乐和微笑才是国际通用语言。

偶遇不知名的寺庙

篝火,欢唱

图片发自简书App
图片发自简书App

离开香格里拉时选择了坐大巴,直达昆明。坐一整夜的车,我们买到了最后的两张票,铺位在车厢最高最后面的地方,五人的通铺,旁边睡了三个大男生,憋屈着蜷缩成一团玩手机。车发动后朋友很快入睡,我躺平感受路上的颠簸,车厢里关了灯很黑,有人打呼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有人在低声细细说话。

车子突然很大的颠簸了一下,我突然想起来的路上看见这条路的一边是断崖,如果真的这么掉下去,一车人,就要悄无声息的死去。死亡,从前离我最远的事情,一下子就摆在我的面前。这个世界在逼着我看真相,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会再笑,不会再哭,没有了声息,存在过的痕迹一点点消失,终于成了活着的人的一点念想。

我怕死,怕家人死,怕朋友死,怕这世上和我有一眼之缘的人突然死去。无法想象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没了。我摸黑在包里拿出来在松赞林寺门口买的平安符,紧紧的攥在手里,抵在心口的位置。想诵诵经却不会,只能一遍一遍一遍的在心里说着:“求求你,保佑我,保佑我的家人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求求你。”向谁求?不知道,人人都说:心诚则灵。我只能一遍遍求着,希望有过往神明听见能拉我一把。

终于,车停了。司机说他要休息两个小时,可以下车活动一下,大多数的人都还在深睡,只有极少数下了车。我看了眼窗外,服务区的超市里灯火通明,不自觉的被光亮召唤。下车后我洗了把脸,凉水激的我打了个哆嗦,也清醒了一些。凌晨两点,我坐在服务区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腿看着周围,除了身后的光,其余都是一片黑暗,四周都是一片寂静。

身后超市里出来两个女孩,叫道:“好美的星星!”星星,我抬头看,愣在了原地。

事实上时隔两年后的现在我依旧不能想到有任何一种形容词能描述那晚的夜空。震撼?感动?好像都不全面,我从没像那个时刻热泪盈眶过。一抬头,星星密布在我头顶的天空上,很低很低,真的是手可摘星辰。穹顶之下,我像是被一片星野环抱着,每一颗星星都在告诉我:不要怕不要怕。

情绪是很难把控的,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能突然释怀。本来漆黑可怖的山谷在星空下呈现出静谧的美,五官仿佛一下被打透一样,四面八荒的声音一下子涌入耳朵。蝉鸣蛙叫,风吹过树叶,不远处车里传出的打呼声,旁边女孩吃泡面的呼噜声,一下子,就有一种又掉回俗世人间的感觉,莫名心安。

回西安的时候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买完了车票分文不剩。43个小时的硬座,我靠着一杯水过了一天一夜,和我一个座的几个人都是典型的社会人的打扮,大金链子小金表,不论男女都是抽着烟,甩着纸牌,前来劝阻警示的乘务都被他们骂了回去,我戴着口罩闭上眼睛靠在窗上不敢多说话。一天相安无事后到第二天,我饿到站起来都发昏,晃悠悠的去了厕所洗了洗脸。回来后坐下,发现小桌板上搁了盒饭,旁边纹了两条花臂的男人给我说:“吃吧,看你一天一夜就喝了口水。”我连忙推辞,对面的女人吐出嘴里的烟,说:“吃吧,都是老乡么。”我后来吃了很多地方的鱼香肉丝,都很好吃,但比起当时那盒饭,总感觉缺了些东西。

回家后我拿出在昆明的茶店里自己做的两块茶饼,老板说可以刻字,问我刻些什么?我想了想。

“就刻:南国之境,平安喜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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