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斯年
孤灯下酒,又逾清明。
素衣雨凉后晴光又盛,日渐春深。风冽露重的寒气终究消弭在拂拂依依的南风里,暖了几许新枝初叶。
父亲打电话来告诉我姥爷在凌晨四点的时候走了。在这个草木将青,老人们自舒口气又熬过一个冬天的深春里。
朋友宽慰我,老人一辈子体健安康,最后癌晚期苦痛不过月余,疾急便走了,是喜丧。
我如何不得明白。
可如母亲言,哪怕是年岁再大的老人,儿女们终归舍不得的。盼过了八十岁,也总愿活到八十又五,可别家还有寿至九十的翁叟啊。
皑皑白首,谁不入土。愿一年盼一年,这一天却终终是要来的。
而后,小区再看不到一个瘦瘦皱巴巴的倔老头不愿拄拐杖慢慢推着破篮子自行车买买零碎小菜,再没有喜欢帽子里垫老报纸穿旧马褂的老爷子蹲在菜圃的墙角侍弄我弟买来的胖兔子。我仍是记得姥爷在未拆迁的老院子门前扛锨夯平了烧过的煤球,围了圈带蓬的篱笆栏养了数只咕咕叫的芦花鸡,在嘒嘒蝉鸣的炎夏里拿盆子端了切片的西瓜分匀给我们小辈,然后再回收了西瓜皮吆吆喝喝喂宝贝鸡。
我分分明明的记得老门前有两棵郁郁浓翠的槐花树,晃晃日头沉下去后姥爷就着身白汗衫靠着石台子默默然听邻里家眷唠嗑打诨,小辈们嬉皮嚷闹总也乐不停。
那时候南京路两侧的梧桐还没有把整条路荫蔽,我骑坐在母亲的后座树影斑驳打在眼睛上,偶尔父亲送我时,我就搞怪坐在车把上脚在车篮子晃荡,到了姥爷临河堰胡同里的老平房里,表妹是瘦的肋巴骨根根的小猴子,我还是圆又肉咋唬唬圆脸小胖妞,爬高上低吆鸡赶狗,永远有办不完的过家家,捉不完的藏猫蒙,从来赢不过男孩子的弹溜子,学了邻家阿婆摘了墙角不知名的小桃红染指甲。
这些历历可数清晰分明仍像是在昨天,而岁月冗长,须臾经年,转身便已是离别。
四月的良夜春昼里,燕草方生秦桑低绿,又忆起那青枝柔韧的岸堤,泥壤松软的胡同,石阶外有零星花色的马齿笕,苍苔浓郁的爬山虎攀满了房檐,父亲精瘦康健没有挺起的啤酒肚,母亲仍是眉目清秀的鹅蛋脸,姥爷还坐在旧漆剥落的老门前。
我们常常怀想时时眷念,那些在回忆里皎皎熠熠的旧时光,并不仅仅是怀念年少的自己,而是因为那里有爸爸的青春,妈妈的青春和我所有爱着的青春。
尚不懂的别离,在一方春日里,卉木萋萋采蘩祁祁,耋耄弥新福寿绵长。
可我们终是要长成这样的年岁,赴一场无赋别的离散。
老病相催,皓发将尽。
日子且旧,晴光倏老。
一别既已是永别。
后//我从得知姥爷生病开始着手码这段字,修修改改删删减减最后成了悼文。
走好。
一七年四月 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