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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段“吃到嘴不易”中提到,我生在70年代中期,年少不懂事的我总有些许奢望。敞开肚子吃一顿白面条曾经是最大的愿望。虽然用一点儿小心思吃到一次两次的白面条,但平日里更多的还是吃那大棒子米和贴棒子面干粮。那年我刚六七岁,肚子里总像揣着个空瓢,白天盼着天黑,是因为夜里能少挨会儿饿;天黑盼着天亮,又盼着妈妈能从灶房端出点什么,能把嘴里的棒子面干粮顺下去。
那时候的主食,说穿了就是“硬通货”。棒子面是当家的,妈妈用大铁锅贴的棒子面饼子,边缘烤得焦脆,中间却发死,咬一口能剌得嗓子眼发疼。白面面条是过年才能见着的“奢侈品”,有一回妈妈给来家的爷爷擀了一碗,我趴在门框上瞅着,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妈妈看见,往我碗里捞了一柱子,那股子筋道和麦香,我记了小半辈子。
主食尚且如此,副食就更不用提了。家里养着一头黑猪,妈妈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剜野菜,回来剁了掺着糠麸喂它,可猪还是长得慢,肉太少了,除了过年那几顿,剩下的都被妈妈切成小块,扔进大铁锅里熬猪油。油渣捞出来,撒点盐,我们哥仨能抢着吃干净;熬好的猪油澄得透亮,倒进一口粗瓷二缸里,妈妈用一块洗净的粗布盖着,放在灶台边上。平日里炒菜,她只用铲子尖沾一点点,油星子在锅里转个圈就没了,炒出来的菜寡淡得像白开水,这时候,咸菜就成了饭桌上的“顶梁柱”。
北方的冬春两季,差不多有半年光景见不着新鲜菜。没有大棚,没有冰箱,园子里的青菜一入冬就冻成了冰疙瘩,能下饭的,全靠妈妈秋天腌在坛子里的各样咸菜。腌咸菜是个技术活,村里有好几户人家腌坏了的,要么长毛发臭,要么齁咸发苦,端上桌没人动筷子。可妈妈不一样,她的手像是有魔法,不管是地里挖的芥菜,还是架上摘的青豆角,到了她手里,都能变成脆生生、香喷喷的咸菜。现在想起来,那些坛坛罐罐里装着的,哪里是咸菜,分明是妈妈用心思熬出来的日子——在苦得发涩的岁月里,给我们全家调出一点咸香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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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时候,园子里的大葱最先冒芽,是那种裹得紧紧的“羊角葱”,顶着一点嫩黄的绿,像刚睡醒的娃娃。妈妈会趁着清晨的露水没干,把羊角葱挖出来,带着点湿润的泥土,在井边洗得干干净净。她不用刀切,而是用手顺着葱的纹理撕成细条,这样葱的香味才散得开。腌羊角葱的汤也有讲究,是冬天腌芥菜疙瘩剩下的老汤,妈妈会把汤倒进锅里,烧开了撇去浮沫,放凉了存起来再用。我蹲在妈妈身边,看着她把撕好的葱放进瓦盆里,倒上凉透的咸菜汤,葱叶在汤里慢慢舒展,一股清冽的香味就飘了出来。等傍晚吃饭的时候,妈妈端出一小碟羊角葱,就着热乎的棒子面饼子,葱的鲜和咸菜汤的咸混在一起,剌嗓子的干粮也变得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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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夏天,园子里就热闹了。两亩地的菜园被妈妈打理得井井有条,豆角架爬得比大人还高,黄瓜吊在架上,顶着嫩黄的花;青椒是青的,红辣椒是艳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散发着辛辣的香。这时候的咸菜,不用等太久,随腌随吃。妈妈从园子里摘一把豆角,洗净了切成段焯热水,撒上几撮大粒青盐,再拌点味精——那味精还是爸爸用省下的饭钱在供销社买的,妈妈总舍不得多放,每次只捏一点点。有时候她还会做“老虎菜”,把青椒、黄瓜、香菜切成丝,拌在一起,拌上自己做的黄豆酱,腌上半个时辰就能吃,脆生生的,带着点辣,配着稀粥吃,能多喝两碗。
我最喜欢跟在妈妈身后逛菜园,看着她择菜,听她念叨:“这黄瓜再长两天就老了,得赶紧腌了;那豆角要是吃不完,晒成干,冬天也能炖着吃。”她的手总是停不下来,要么在择菜,要么在洗菜,要么在腌菜,指甲缝里总沾着泥土和盐粒,手心的纹路里,是常年干活磨出来的硬茧。有一回,我看见妈妈的手被辣椒辣得通红,她却只是在凉水里泡了泡,又接着腌菜,我问她疼不疼,她摇摇头说:“不疼,等会儿就好了,你们爱吃就行。”
秋天是腌咸菜最忙的时候,也是妈妈最累的时候。那时候地里的蔬菜都熟了,白菜、萝卜、芥菜、茄子,一堆一堆地堆在院子里,妈妈要趁着天气好,赶紧把这些菜腌起来,不然天一转凉,菜就冻坏了。我印象最深的是青柿子咸菜。深秋的时候,下了一场霜,柿子秧被霜打蔫了,变成了褐色,妈妈把秧子拔起来,扔在院子的墙角。我们哥仨早就围着秧子转,把熟了的红柿子、黄柿子摘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青柿子,硬得像石头,咬一口能酸得掉牙,大人们说生吃会“药人”,没人敢碰。可妈妈却不让扔,她说:“这么好的东西,扔了可惜,腌成咸菜,好吃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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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青柿子洗干净,切成瓣,去掉里面的籽,然后撒上粗盐,用手反复揉搓,直到柿子瓣出了水,再放进瓦缸里,用一块青石板压着。过了半个月,妈妈打开缸盖,一股咸酸的香味就飘了出来,青柿子瓣变得软软的,吃起来咸中带酸,酸里带鲜,配着棒子面粥吃,特别开胃。
除了青柿子咸菜,妈妈还会腌青豆角纽子。就是豆角秧上最后结的那些小豆角,没长熟,只有手指头那么大,妈妈把它们摘下来,用开水焯一下,捞出来过凉水,再撒上盐,腌上几天。吃的时候,再拌上点韭花酱——那韭花是妈妈自己种的,秋天的时候割下来,放在石碾子上压成酱,带着点冲劲的香。青豆角纽子拌上韭花酱,脆生生的,辣乎乎的,我一顿能吃一大盘。
除了坛子里的咸菜之外,还有更鲜一点的咸菜,比如蒜茄子。蒜茄子大概是东北特有的吃法,我去过北京、山东、四川、江苏、深圳等地,真没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咸菜。也是秋天最后一茬秋菜的时候,妈妈把秧上的小茄包子揪下来,去柄洗净,顶部十字交叉切开,不切断,底下要连着一点儿。然后隔水蒸熟,晾凉。剥几头蒜,剁成蒜泥,再切一把香菜末,蒜和香菜基本按1:2的比例拌在一起,量都要大些,然后再放大量的精盐拌好。等茄子凉了就把拌好的香菜蒜馅夹在十字交叉切开的茄子里,要厚厚的夹一层。最后取一个带盖的小坛子,也是不能有一点油,把夹好馅的茄子整齐的码进去,要码一层撒一层盐,码好后盖好盖子放进冷屋子保存。这个腌的很快,一天就可以吃了。寡淡的茄子经过盐、蒜、香菜的联合腌制之后彻底变成了一道重口味菜,吃起来绵软的口感中有着浓重的香味和辣口的感觉。只不过这个菜吃完后浑身的蒜味也是十分冲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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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腌咸菜,有个规矩,除了盐,从来不加别的佐料,更没有什么防腐剂,可腌出来的咸菜,能放大半年,还能保持食材原有的香味。她说:“食材本身就有香味,加太多佐料,反而把香味盖了。”她腌咸菜用的坛子,都是提前洗得干干净净的,绝不能沾一点油星,不然咸菜会坏。每次腌咸菜前,她都会把坛子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得干干的,再用白酒擦一遍,说是能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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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我难忘的,是妈妈在酱缸里腌的芹菜咸菜。那酱是妈妈自己做的,每年夏天,她会把黄豆和玉米炒得香香的,磨成粉,加少量水揉成团,放在温暖的地方发酵,等长出一层白白的霉,再掰成小块,放进大缸里,加上盐和水,然后把缸搬到院子里,让太阳晒。每天中午,妈妈都会去翻酱缸,用一个长木勺把酱搅一遍,说是这样酱才会香。太阳越毒,酱发酵得越好,缸里会渗出一层晶莹透亮的酱油,闻着就特别香。
到了秋天,妈妈会从园子里摘一把新鲜的芹菜,去叶留梗,切成一指长的小段,然后用特大号白菜叶子把芹菜段包起来,用白线绳十字交叉捆好勒紧,一包包地埋在酱缸里的酱油里。过一个多月,妈妈把芹菜包捞出来,解开线绳,大白菜叶子已经吸满了酱油,变得油亮亮的,芹菜段更是浸满了酱汁,酱香和芹菜的清香混在一起,离老远就能闻见。这种咸菜,全村只有我们家有,我每次吃的时候,都觉得特别自豪,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能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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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时候,饭桌上的咸菜就更多了。除了夏天和秋天腌的,妈妈还会把秋天腌的芥菜疙瘩和胡萝卜捞出来,放在大铁锅里烀透,然后捞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晒成干咸菜。这种咸菜,咬开里面是油润的,咸香十足,我总喜欢拿着一个,随时随地啃,不管手上沾了多少盐嘎巴,都不在意。妈妈怕我们吃多了上火,总是把晒好的干咸菜装在一个荆条筐里,吊在耳屋子的房梁上,我们够不着。耳屋子的门还总是锁着,妈妈把钥匙藏在门框上的一个小洞里。
可我那时候淘,什么事都能想办法。有一回,妈妈让我去耳屋子拿东西,给了我钥匙。我打开门,看见房梁上的荆条筐,心里就痒了。我搬了个小板凳,踩在上面,够不着;又搬了个大木墩,站在上面,终于够到了筐沿。我小心翼翼地扳歪筐子,摸出两个干咸菜疙瘩,掖在兜里,然后把筐子放好,锁上门,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等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就躲在院子的墙角,偷偷啃咸菜疙瘩,香得直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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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我总从筐的一面摸咸菜,时间长了,筐子里面就空了一块,重量不平衡,有一天,筐子突然歪了,里面的咸菜疙瘩掉了几个下来,正好被妈妈看见。妈妈气得拿起笤帚疙瘩,追着我打,我一边跑一边笑,心里却不觉得委屈——因为我吃到了最香的咸菜。妈妈打了几下就停了,看着我嘴角的盐嘎巴,又忍不住笑了,说:“你这孩子,真是个馋猫。”
那时候的日子苦,可因为有了妈妈的咸菜,饭桌上从来都不冷清。冬天的早晨,妈妈把咸菜切成丝,放在碟子里,端上桌,再配上热乎的棒子面粥和贴饼子,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吃得热气腾腾的,心里也暖暖的。我那时候总觉得,妈妈的咸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不管吃多少,都不会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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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长大了,离开家,去了城里。饭桌的饭菜种类多了,大多数好吃的都能吃到,可我总觉得,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妈妈的咸菜。我也学着妈妈的样子腌咸菜,买了最好的食材,最好的佐料,可腌出来的咸菜,总没有妈妈做的那个味道。有时候腌坏了,我就会想起妈妈,想起她蹲在院子里择菜的样子,想起她翻酱缸时的背影,想起她给我擦嘴角盐嘎巴的手。
现在我也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年秋天,我还是会腌咸菜,虽然味道不如妈妈的好,可我还是会腌,因为我想让我的孩子知道,在我小时候,有一位心灵手巧的妈妈,用咸菜给我撑起了一个温暖的童年。每当我打开咸菜坛子,闻到那熟悉的咸香,就仿佛能看见妈妈的身影,看见她在院子里忙碌的样子,听见她笑着说:“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
故乡的二十年,那些咸菜的味道陪伴了二十年,不仅仅是咸,是香,是酸,更是妈妈的爱,是艰苦岁月里的温暖,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乡愁。现在的日子好了,再但我每餐如果没有咸菜下饭,就觉得饭食无味,总想着自己动手做一点佐餐。每每我还是会时常想起妈妈的咸菜,想起那个用咸菜填满的童年——那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时光,是妈妈用她的辛劳和爱,给我留下的最温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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