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逼死了我的老父亲
“快些赶回来,你爸摔了,现在在床上起不来……”电话那头,表哥操着老家话,急切地喋喋不休,我听着电话,眼睛死盯着电脑屏幕,一遍遍刷新着火车票购买页面。彼时,距离公考,还有十八天。
2017年9月5日,我退伍返校,结束了两年的军旅生涯。在处理完一系列后续琐碎事件后,9月20日,我踏上了阔别三年之久的回乡之路。在火车上,我忍不住回想起三年前离家时的情景。
您佝偻着腰,从床板下一阵摸索,扯出来一个包裹严实的红色塑料袋,里面是1700元,这将是我大三一年的所有费用。我不可能去苛责您什么,毕竟,为了我上学,您已经倾其所有。
凭借这1700元,我度过了艰难困苦的大三。大三的暑假,我白天外出拍摄婚礼会议,晚上窝在宿舍里通宵写稿,只为补上大三没交的学费。至于大四的学杂费怎么办,我当时根本无暇考虑。某天,学校组织了一场征兵宣传活动,我照例去布置会场,这是我赚取外快的一部分。在得知当兵两年就可以拿到十几万的退伍费,还可以免除学费,落户北京等一系列优惠政策以后,我毅然决然的报名参军。我当兵的目的就是这么纯粹,很可笑吧!
意外发生在第二年我转老兵的时候。在一个周末的下午,表哥把电话打到了部队。您得了胆结石,已经入院,身边无人照顾,治疗费也拖欠了有段时间。您还拦着表哥,不愿联系我,怕影响我在部队的工作。可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呢?自你俩离婚这十多年来,我们父子虽相聚时日不多,也总是相依为命,互相帮衬。我想请假,无奈部队不放人,只好东凑西借了一万元,寄回老家,给您看病,又花钱让表哥请了个看护照顾您,直到您病好出院。
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就天天数着日子,盼着退伍。我想尽快拿到退伍费,回学校完成学业。再把您接到北京来,一起生活。您在我身边,这样我也就放心很多。
退伍时,我还清了战友的债务。
现如今,我怀揣巨款,重返家乡。三年未得相见,我的老父亲,您是否一切安好?
在县城破旧的汽车站前,我终于见到了您。跟从前一样的职业打扮,藏青色的道袍洗出灰白的岁月痕迹,绘有八卦图案的道帽扣在头上,却掩盖不住双鬓苍苍。左手拎着两个折叠的小马扎,右手握着一把毛都快掉光了的鹅毛扇。鼓囊囊的一个布包斜挎在肩上,里面装着你算命测字的整套家伙什儿,压的身子朝一侧倾斜着,只好斜倚在一棵老梧桐树上。
您远远地就瞧见了我,便着急的扭正了身形,挪动着沉重的步子,向我走来。我分明看到你步伐的踉跄,还有脸上的千沟万壑。我赶忙上前,接过您手里的物件,卸下您肩头的负担。您领着我去您租住的地方,路上执意要打一辆三轮车,嘴上说着不能累着孩子。我知道,平日里,您是舍不得花这个钱的。到了地方,您逢人就讲,开心地像个孩子。我却看着这不足十平米的散发着阵阵霉气的地下室,喉头一阵翻涌。
我看到您脖子上长着一个核桃大的肿瘤,坚持要带您去医院检查。您嘴上骂着我就会乱花钱,却还是顺着我去了医院。医生说虽然是良性肿瘤,但还是趁早割了为好。您又一次骂骂咧咧的接受了。
在家里跟您一起度过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中秋节之后,安顿好一切,我只身返回了北京,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习。
退伍大学生士兵想要落户北京,必须参加当年的公务员考试,作为单位招聘的一项指标。就在我紧锣密鼓筹备的关键当口,您这一下子,彻底打乱了我的所有计划。
2017年12月1号。天气已经冷到一定程度,冒着严寒。我再一次回到了老家。
病床上的您,形容枯槁,同村的一个大伯正在给您喂饭。看到我回来,您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到了碗里,尚未咽下的饭菜呛到了喉咙,您不住的咳嗽起来,再不负两个月前那咄咄逼人的英姿。
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您瘫痪了,半边身子毫无知觉。
那一刻,我濒临崩溃。
来不及悲伤,我先得把您收拾干净。烧热水,擦身子,换衣服。这时节,北方的农村已经相当寒冷,您穿着不合身的我的衣服,缩在靠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没有办法,家里再找不出一件多余的干净保暖的衣服了。我撤掉那一团混杂着尿渍和板结饭渣的被褥,却在其中发现了干涸的血迹,联想其刚刚给您换衣服的时候,您一直叫疼的情景。我觉得,您摔成这样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您终于说出了“实情”,您是被人殴打成这样子的。
愤怒、郁结、几欲发狂,所有的负面情绪在那一瞬间充斥在我的大脑里,塞的满满的。但片刻之后,我就恢复了冷静。当务之急,是先把您送到医院就诊。
当天下午,我带父亲去了医院。在医院,又经历了好一番折腾。因为是民事纠纷入院,必须有当地公安系统开具的有效证明,才能按政策给予报销,否则就只能自费。无奈之下,我只好选择先自费治疗,之后再去派出所开具证明。安顿好父亲,我委托大伯在旁边照顾,自己去派出所报案,希望能够追究肇事者的责任。您告诉我,事发已经五天了,所以,想追究肇事者,难度颇大。果然,派出所也只是做做样子,表示会进行后续调查,之后便不了了之。而有效证明,自然也没给开。没有办法,想在农村地区办事,拉关系走人情是免不了的。经过我一初中同学的哥们儿的关系,终于牵扯到该派出所局长这层关系,后面民警才认真了许多。而我也没有闲着,白天去事发地点走访调查,晚上回医院照顾父亲。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却丝毫未有好转的迹象。这期间,民警多次来病房询问父亲,打人事情的具体经过。父亲总是含糊其辞,漏洞百出,前后的回答自相矛盾。我渐渐看出其中端倪,又经过一番仔细调查,终于捋清楚整个事件的发展脉络。却在同一时间,被派出所扣上了一顶报假案的罪名。
原来,父亲自上次我退伍回来之后,心里产生了有当过兵的儿子为他做靠山的感觉,加上本身脾气暴躁,便处处与人起争执。年轻时就没少为这种事情付出代价。我原以为,这人上了年纪,脾气自然会有所收敛,可他不是。上次回来,许是三年未见,才对我和颜悦色,不曾想,这竟然让我放松了警惕,便没有像往常一样,对他进行劝戒,不想如今酿成大祸。
因为20块钱电费的分摊问题,他便和一起租住的邻居大打出手。那邻居是个残疾,只有一条胳膊三个指头,便被我父亲打了一顿。可人家也不是善茬,第二天就找了个年轻力壮的精神病患者,前来挑衅复仇。我父亲便和人家对骂了起来,暴脾气上来了,操起一根棍子就来打人家。可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是年近古稀的老人,状态难比从前啊!结果可想而知,被对方合力,夺了棍子,打折了两根肋骨。第二天,父亲疼痛难忍,便去诊所看医生,不想又从楼梯上跌落,引发了脑梗塞。
这就是事情的完整经过。我在接受派出所的后续调解过程中,看到了事发地点和诊所的监控录像。根据法律规定,双方都是过错方,都要承担一定的民事责任。然而,对方一个残疾,一个神经病,根本没有经济赔偿能力,我拿人家,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折腾了好几天,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我唯有苦笑。坐在父亲的病床边,看着这张因病痛而有些扭曲的老脸,我内心泛起了种种苦涩。
在医院呆了一周的时间,治疗费用的清单变得越来越长。面对着“自费”这两个简单的字眼,我生平第一次感知到,什么叫力不从心。随身携带的巨款已近枯竭,我便让同学把我放在学校的所有银行卡打包寄了过来。
公考的时间越来越近,如果今年不能参加考试的话,明年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我就不具备以退伍大学生士兵身份来落户北京的资格,那样,我当兵两年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也就付之东流。可再看向病床上意识逐渐模糊的父亲,一时间,我手足无措,思绪如麻。
我终于还是决定抛弃父亲了。
距离公考前三天,我联系到当地的一家疗养医院,他们那里的医疗设备都不如现在的这家公疗医院,但他们配备有看护人员,而且能报销大部分的治疗费用。我在实地察看了他们的环境设施之后,决定转院。
父亲在新环境下表现的还算适应,病情也得到了控制。他的意识有所恢复,也很配合医生的治疗。医生安慰我,父亲的病还是有治好的可能性,不过需要很长时间。我终于放下心来,签下了《安全事故责任认定书》。
距离公考前两天,安置好一切事务,我准备返回北京。临行前,我去向父亲告别,我告诫他要安心养病,好好配合医生,等我回来。父亲没有吭声,扭着头歪向一边,肩头在不住的抖动。我拿起两片纸巾,叠了两折,放在了父亲的脑袋旁边。
距离公考前一天,我抵达北京。没有出车站,直接在售票处买了隔天晚上的返程车票。
公考当天,北京气温低到了零下。下午考完出了考场,打开手机,30多条未接电话赫然在列。此刻,天上飘起了雪花。
后来,当地派出所还是给我开具了证明材料,认定是意外摔倒,而非民事纠纷。医院这才补办了报销手续。但于我而言,这些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我的老父亲,已经彻底被我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