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节时,他还在我们中间。
大年初一吃过晚饭喝完茶,酒意还没散去,他执意让我把弟弟妹妹们叫来打牌。长辈里只有他有这份兴致了。我勉强叫来了弟弟,妹夫,爱人,凑齐了五人局,陪他玩起了明皇暗保。
他本该是很老练的,这一次却常常失手,引得我们频频捧腹。每一局打到一半,他都会瞄准暗保的方向,眯着眼睛,扬起嘴角,信心满满的向其他人碎碎念着,“我知道是谁,哼哼,我知道。”然后看看自己的牌,微微皱起眉揪出一张摔了下去,像是精挑细选的士兵被他一声令下派上了战场,却被千军万马埋在脚下。
事实上,他的判断都是错的。真正的暗保出现时,他错愕的环视四周,似乎仍然不相信自己的失误,继而又挠挠头,用孩子般的笑容来解释自己的判断。他忘记了,我们都长大了,学会了掩饰,不再那么容易被识破了。
我坐在他对面笑着看着他,白发丛生,皮肤松弛,眼睛因为瘦削显得越发的大而迷离,他频繁的眨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昏昏欲睡,他确乎突然间老了许多。
小时候,每当我们几个孩子想要玩牌的时候,其余的大人都不屑与我们为伍,只有他响应我们的召唤,积极参与到这种没有水准的游戏里。甚至最小的弟弟拿着两只小手都抓不住的牌,连QKA的排位还没分清的时候,他仍然耐心教授他。那时候他当然是最厉害的,可以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最后还要拿起我们的牌,对错误的打法进行指导。
他对很多事情有好奇心。吃饭的时候,大家正在听一个人讲述一个话题,他总会在中间插上一句,如果大家没有注意到这句话的存在,他便要再说一次,反反复复,直到旁人说,哎呀,你别说话,听他说。他才停下来,过不了多久他就又要插上一句。
我和弟弟玩星际争霸的时候,他会站在身后观看。我们玩第一代智能手机的时候,他也会握着自己的诺基亚探过头来一探究竟。他就像努力要跟盟友达成统一战线的退伍指挥官,试图跨越代沟以求关注,却被不停的回绝,不停的被冷遇。最后只好默默的点支烟,坐在沙发里抽起来,烟圈循环上升,把电视里上演的人间百态搅变了型,他眯起眼睛,在沉默中沉默了。
对他来说,最能理解他的恐怕只有白酒了。每日三餐,餐餐不离。他在市场里卖帽袜,顾客常常因为他的一身酒味而愤然离去。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酒的贪恋。虽然达不到酗酒的程度,但也已经成了瘾。无论家人怎样劝诫,这份贪恋都无法战胜理智。
年轻的时候他在工作中兢兢业业,适龄结婚,生子,家境朴实。九十年代正值集体企业解体,国有企业大批量下岗时期,他也没能例外。后来他和妻子租了一个小摊位,努力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
他生性老实,为人善良,非常依赖妻子,偶尔有些絮叨和小情绪,却引起不了任何波澜。日子在小吵小闹,平平常常中缓慢延长。
就这样日复一日,风平浪静,简简单单的生活。没有入不敷出,也没有大富大贵,顺顺利利教育出一个品貌端正的孩子,大学毕业,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爱情。该是到了收获的光景。
但是五十三岁这年,他被诊断为食道癌。
他不知道为何一生坦坦荡荡,命运却如此捉弄于他,当他瞥见桌上的空酒瓶,方恍然大悟:“是酒害了我啊。”
一个对世界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的人却被这个世界送进遗弃的角落。他不愿承认自己的病情,即使他已经知道会有怎样的结局。他没有一丝放弃的念头,他想获得哪怕只有指头那么大的希望,活下去。
手术,放疗,化疗,中药,偏方,最终还是无法挽回一个注定要离去的生命。他加速瘦弱,视力减退,他曾经强烈的求生欲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我们去看他时,他已经瘦成了一个很老很老的人,似乎一场病让他老去了很多年。他也不再追求想要加入我们中间的希望。他只是苦涩的微笑,仿佛看穿世事般无奈,又仿佛不愿这样被抛弃般倔强。他什么都没说。但他的悲伤我们都看在了眼里。
很少表达爱的他,在去世的当晚,看着趴在身旁妻子的脸,病房里昏暗的灯光映照下,他伸过手,轻轻的抚摸了一遍又一遍。这无言的深情让她不知所以。
就在那一个温柔的深夜,他停止了呼吸。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走在街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多注视一眼。他在所有这一天离去的人里也是默默无闻之一。
贯穿他一生的是最基本的生存和最基本的快乐,别无所求,也别无所得。他离开时带着家人的悲伤,悲伤蔓延着,最终也会渐渐淡化,随风尘而去。慢慢的,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的故事,再过很多年,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他被历史掩埋在浩浩荡荡的魂灵里,在泥土之下被世世代代分解。
一个普通人的一生,甚至不会有人为他写一篇祭文。我想为你写,老姨夫。愿你在新世界里被更多的爱环抱,愿你有清醒的陪伴。
愿你,被所有人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