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乌托邦(《在瑟切尔海滩上》)
《在切瑟尔海滩上》讲述了两个年轻人爱德华和弗洛伦斯,从一见钟情到一次失败的初夜,穿越两个世界相爱的他们,最终只做了六个小时的夫妻。此间爱情便如同一代人命运的沉重隐喻——他们终于还是失落在了最后的纯真年代,而伴随着那著名的十年一同消亡的,还有一个时代。
“在此后的岁月里,只要爱德华想起她,在心里跟她说话,或者在想象中给她写信、在街上不期而遇,他都觉得,描述自己的生活要不了半分钟,要不了半页纸。他是怎么过的?他随波逐流,半梦半醒,漫不经心,胸无大志,做事不认真,膝下无儿女,生活很安逸。”
年代是每个悲剧后的那层暗影,从来也由不得我们选择,更没有给我们以任何实质或形式上的自由,它带着既定的宿命感,埋伏在所有人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微笑地揭开每个人的命运幕布,用一组苍白的玩笑换兑掉所有徒劳的挣扎。
“在那著名的十年即将告终之际,当所有那些新鲜的刺激、自由和时尚,那些层出不穷、乱成一团的风流韵事压迫着他的人生时,他常常会想起她那个古怪的建议,如今想来,它似乎再也不是那么荒唐了,而且毫无疑问,它既不恶心,也不是什么羞耻。”
60年代的英国,爱德华和弗洛伦斯长大成人后的第一个十年,仍处在一个根本不可能对性事困扰说长道短的年代,一个注定了拥有着太多天真和太多禁忌的年代。那时节,两性关系解放运动还未曾光临,嬉皮士也刚开始学习放荡。
“在那个时代,当个年轻人,仍然意味着成为一个社会累赘,一道无足轻重的标志,一种多少有点尴尬的疾病,只有结了婚,才能着手治疗。而别别扭扭一齐站在崭新生命巅峰上的他们,却像极了一对满心欢喜的陌生人,刚刚从没完没了的青春岁月里挣脱。”
甜蜜的热恋,婚礼上的起誓,状若灾难的新婚之夜,以争吵句读的惨淡婚姻,两人的爱情始于身份、个性、经历之间的相互吸引,囿于时代、爱与沉默,终于对亲密关系的羁绊、恐惧和逃离。在那出误解丛生的谜局中,一生折叠于一瞬。
“为了晚餐过后就要来临的时刻,他们各自忧心忡忡,几个月来,他被悬而未决的欲望折腾得头痛欲裂,而她则在自相矛盾的焦虑中被生活极尽撕扯,与爱德华魂不守舍的满心期待相对,弗洛伦斯在不可名状的惶恐拒斥中痛苦地煎熬。”
较之于命运深处的无常戏谑,生活的戏剧性或者更在乎个体的经历与选择。而他们太年轻,无知又莽撞,敏感而脆弱,纵然有爱作为底色,依然无可比避免地遭遇到触礁和搁浅。可第一次航行的他们,甚至来不及调适,便选择了弃船而下。
“夏日黄昏中,他只是冷冰冰地站着,理直气壮,一言不发,看着她沿着海滩匆匆离去,她举步维艰的声音淹没在飞溅的细浪中,一直看到宽阔而笔直的、在黯淡的灯光下隐隐闪烁的砂石道上,她成了一个模糊的、渐行渐远的点。”
金色的年华里,有人彼此相爱却浑然不知,有人深情相拥却中途离散。如果一切得以重来,如果所有的问题都能及早地被发觉,彼此间更多一点坦诚与包容,如果他们各自沿着既定的轨道,顺理成章的既没有相遇、也没有相爱,是不是就会有另一种结局?
“回顾他们的恋爱,就像跳了一支孔雀舞,整个过程庄严肃穆、循序渐进,始终受到既不曾统一认识、亦不曾放声宣告却被大致遵守的协议的束缚。”而他们即在这一万条心照不宣的清规戒律中相爱,努力扮作大人的样子,却最终弄得一团糟。
你不能说他们没有努力过,他们都疯狂地爱着对方,平静地包容掉所有差异,渴望突破阶级的壁垒拥抱对方。弗洛伦斯系上围裙,为心上人一家操持家务;爱德华收起孤傲,陪爱人的父亲打一场“一定会输”的网球。这一切都曾如此真切地发生过。
切瑟尔海滩上的分道扬镳既是始料未及,又在意料之中。一如他们的爱情,平静克制却暗流汹涌。“在那间有石砌的地面、沉重而低矮的房梁,还响着回声的大厅里。就在她和爱德华邂逅的头几秒,在他们四目相接的一瞬间,他们之间的问题,已经存在。”
爱德华的贫寒、粗鲁、对欲望的压抑,弗洛伦斯的富有、精致、对纯真的坚守,在新婚后,这一切的矛盾、隐忍、重负都在夜色将至的切瑟尔海滩上爆发了。那一刻,爱情荡然无存,没有一丝体面可言。但最初,他们不过是要应付一个闹大了的小问题罢了。
一团乱麻中,许许多多被刻意忽略的东西像地理属性一般浮现。“他们简直谈不上互相了解,而且根本做不到,因为那种友善的近乎沉默的氛围像一条毯子,窒息了他们的差别,既蒙住了他们的双眼,又捆住了他们的手脚。”
弗洛伦斯不会懂,在爱德华心里,欲望和爱情同等珍贵;爱德华也不会懂,弗洛伦斯谦卑的宽容与退让,是因为太爱他。我想要的你不给,我拼命给的你却不要。两个人成长、理解与爱的速度相重叠,大概是这个宇宙的最小概率事件。
“到底是什么挡了道?是他们的性情与经历,是他们的无知与恐惧、羞怯、洁癖,是因为过去从未得到过这份权利,亦或缺乏经验,没有那份轻松自如的心态,再有就是宗教禁忌的袅袅余音,他们的英伦做派和阶级地位,外加历史本身也在作祟。”
交错的闪回和扩叙里,当两个人的身世背景和人生经历渐次在我们眼前铺展,当那截然不同的两幅画面一点点清晰,一种悲剧的色彩已经氤氲着浮出水面,连接起一条深不可见的鸿沟,中间更横亘了瑟尔海滩上万千沉默坚硬的砂石。
他们终究分离开始各自的人生,伴随着永志不忘的悔责与憾恨,于成长的篱栅边浇灌出苦涩的玫瑰。为此有人解读说,“他们(爱德华和佛洛伦斯)被困在一座孤岛上,岛就是一张床的尺寸,但托起这座岛的海,却像人生那么浩瀚。”
病重的母亲,忧郁的父亲,永远乱糟糟的农舍和自尊自负的爱德华;盛气凌人的母亲,志得意满的父亲,永远奢华高贵的大别墅与精致脱俗的弗洛伦斯。除了两颗相爱的心,同样脱身于伦敦的一等学位,一切都不同,所有合二为一的祈愿,终不过一场少年人的痴梦。
“除了佛洛伦斯,没人知道,当观众席上的灯光亮起,头晕目眩的年轻演奏家们站起身来答谢热烈的掌声时,第一小提琴手的目光,忍不住投向了第三排正中,落到9C座上。”终有一天你会了解,分开有时候并不是故事最悲伤的结局,爱情的消亡才是。
执拗的离弃在时移世迁之后变得如此嘲讽,错过的爱情终还是成为了一生遗憾的留恋。隔着几英尺和四十年,当年老的爱德华无数次回返,驻足在他们曾经相爱过的地方,一种不可思议的恋慕会再度将他带回,带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夏日。
“每每想起她,他总是很惊讶,怎么就让这个女孩带着她的小提琴跑了呢?爱情加上耐心,如果这两样他能同时拥有,那该多好,就一定能让他们跨过这个坎儿。整个人生轨迹就是这样改变的——因为他什么也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