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张家老宅,六代人所居之地。大房三间,另有厨房、杂物室、厕室等三余间小房分布其前后。百年老房,常有渗漏,记忆中,爷爷、父亲每在雨季总是待在屋顶上盖房添瓦,以防屋内雨水浇灌。即便如此,雨季袭来,常常需要搬离一些重要的物品至干处,以免雨水浸入。小时候,我和弟弟常以此为乐,抱着瓶瓶罐罐四处寻找不被淋湿的地方,但是那些被爷爷奶奶奉为珍宝的东西在经历一次次“雨中奔波”之后,总是难免被雨水洗礼的命运,更有甚者,已经发挥不了它们原本的用途,只能另作它用。再加之陕南气候本就潮润,一年四季总是少不了雨水的侵蚀,老屋总是给人一种润津津的感觉。

爷爷和父亲一直致力于老屋的改造和修葺。围绕着南北朝向的三间主屋,他们曾经修建过东西向的厨房、南北并列的储物室等,时至今日,老屋的格局保持成并列的三条线,从北至南依次是卫生室、后院、大房、场院、厨房、前院、杂物间加竹林一片。父亲曾经嫌屋内光线不佳,于是拆除了原本的木纹窗棱,换成了他自己精心挑选的玻璃窗,于是屋内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奶奶一生对各种花花草草有着极强的执念,后院曾经出现过几十上百种花草树木并居的局面。我还很小的时候,经常回家向奶奶报告:谁谁谁家的什么花又开放了,咱们院里没有。于是,不多日,奶奶总是通过各种交换互惠的方式让我们的院子百花齐放。

每至五月,我的记忆里总有甜甜的栀子花香味,在所有的花花草草中,奶奶也最爱它。最开始,我们院子是没有这种香的让人沉醉的花的。一个夏日清甜的早晨,沉睡的我被一阵浓郁的香气唤醒,只听见爷爷欣喜的声音:这花好得很,是在我伙计家摘的,人家不仅让我摘了一大簇,你看,还折了两根枝条,和秧苗一起插在田里,秋天它就活了。

接着,那种浓郁的暗香便在我家的老房里足足浮动了半月余。第二年夏天,我们院里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栀子花,爷爷奶奶除了致力于自己的花草研究和培植外,还总是喜欢把他们的“研究”成果分享给邻人,后来的五月,似乎整个村落都漂浮着栀子的香味,遥遥望去,似乎每家的前场后院都有团团簇簇的栀子。搭配着夏日的蝉鸣和蛙叫,月夜下栀子的幽香更让人沉醉。

最后,院子里除了有几树亭亭的娇艳栀子花,爷爷还精心培育出一株药用栀子花,它的花瓣不像其它品种那样密密压压,虽然同是纯白的花色,但它只有一层,大概四五个花瓣,看起来似乎很单薄,但爷爷尤其爱护它。等到七月份,其它树上的花也快谢了,家里角角落落奶奶储存的花朵的香味也渐渐散去,那株药栀子的神奇就显现出来了:它的花谢之后,会结成一个个橘色的、类似菱形的果实,爷爷用它来泡水,据说是一味中药,再放上一粒冰糖,清甜可口,居然还能嗅到一丝栀子的余味,爷爷说:伏里天气,这个最能清热解毒了。

前院后院,花草树木渐多,又有柿子树、桃树、梨树、葡萄树、樱桃树,或者是弟弟要吃的瓜果也能偶间其中,真是热闹非凡。我和弟弟开始上学,有时我们也在这花草桃李间背书读文,小鸟在屋顶叽叽喳喳,有时会啄走我们的瓜果,还非要我弟爬上树去吆喝,它们才舍得离开。夏夜,我们躺在场院里,看着明月繁星,听着爷爷讲各种神奇的故事,那些花草随着夏夜的风飘忽移动,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现在想来,居住在老屋,有很多美好有趣的回忆,但是也有许多遗憾失落的地方。爷爷奶奶有子女各二,到了孙子辈:一共一个孙子,两个外孙和两个孙女,一个外孙女,总共六个。等到我七八岁时,按习俗,我的父母和爷爷奶奶是要分家的。于是,我和弟弟随着爸妈搬到另外的居所居住,虽然和老屋只有两分钟的路程,但是大概是儿时对所有事情的新鲜感,我们似乎对新居更感兴趣,眼看着有逐渐抛弃老屋的嫌疑。

老屋依旧静静伫立在那里,直到后来,父母渐渐为生计奔波,经常不在家,我和弟弟又成了老屋的归客。我们在老屋里期待父母归来,期待大姑、小姑带着兄弟姐妹来,期待在外地的小叔带着堂妹归。爷爷奶奶总说:我们家人太少了,孩子太少了!是啊,经常就是我和弟弟两个人,跑遍前院和后院,我们最期待的就是过年全家团聚的时候,这个时候,大人们凑在一起从早忙到晚,做各种美食,厨房的烟囱里烟浪袅袅,老屋四周饭香四溢,我非常乐意跟在大人后面当个跑腿的,我几乎知道每个东西的所在地,我愿意把每个宝贝拿出来和我的兄弟姐妹分享。

团聚有多可喜,散场就有多伤感。从小,我好像就是个心思细密的孩子,当团聚后各奔东西之时,我经常负责收拾东西,杯盘狼藉我经常看见,奶奶说不用我动,但我总忍不住失落。从热闹到冷清总是让人神伤:看着空荡荡的老屋,刚刚还是人声鼎沸,除了期待她的下一次热闹之外,我总在思考:欢聚能不能常在?

有一段时间,小姑和姑父去了外地,留下了一两岁的小表弟在老屋和我们一起生活,那个时候我和弟弟轮流抱着他,听他每个傍晚哭天喊地要爸妈,然后引得所有的老太太都忍不住落泪,纷纷感叹:这娃也太可怜了!现在想来,当年这个小孩非凡的“哭力”,肯定有着极强的感染力,要不然为什么人人为之动容!现在,那个经常喊着要哥哥姐姐抱的小孩,也已经长成了一米八几的大小伙,我上次见他,应该还是八年前爷爷的葬礼上。

从我读书开始,老屋的窗台下,后院中,就是我经常学习的地方。奶奶经常说:你应该出门去走走,多跟其他娃去耍。我心里嘀咕:从前院至后院,难道不是出门吗?我不爱说话,不爱串门,大家总是说我太木讷,爷爷奶奶总是希望我多跟人交流,直至我五六年级时突然获得市级作文比赛的奖励,爷爷欣喜嚷道:我们家大概是要出一个女秀才啦!随之拿来他收藏的各类宝贝送我:太爷爷省城求学的证件、爷爷的高中同学录、小叔高考时用过的字典。这些物件可能突然带给我了力量和信心,当我在学校的演讲比赛上慷慨陈词时,奶奶从学校路过,她喃喃念道:这大约是有祖神庇佑。上次回老家整理东西时,翻到了这些老物件,爷爷当年欣喜期待的表情和奶奶的反复念叨如在眼前,让人忍不住想大哭一场。

老屋的厨房靠着村路,小时候人们经常来来往往,我待在屋内,时间长了,便能通过足音来辨识来人,更别说哪些高谈阔论大嗓门的来客了:我听着表兄妹的嘻嘻哈哈声从屋后传来,姑姑们来了!我听着爷爷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响来,惊喜来了!最常听到的总是邻人的啧啧赞叹:老梁(奶奶姓梁)又做啥好吃的了,把人能香死!

夏秋交替时总是雨季,我和弟弟总是抱着瓶瓶罐罐接雨,有几年,雨好像特别多,屋内太潮湿,于是,奶奶在靠西的室内挖了一条壕沟,用来储水,以防水再渗到其它地方。这下好了,我和弟弟忙起来了,我们来回把奶奶从室内壕沟里的水用各种盆罐运送到前院的竹林里倒掉,我总是担心:我们这饱经风雨的老屋会在一场大雨中坍塌,但是,历时百年,除了每年的雨中洗礼,还有我记忆中两场因做饭而引起的小小火灾。08年,因为汶川地震,我从学校回家和爷爷奶奶三个人住在老屋,到处都在通知余震不断,请居民不要住在室内,我和爷爷商量:要不咱们也和大伙一起住到空阔的地方去,爷爷淡然一笑:怕什么?咱们这房子结实的很,即便余震塌掉,也是木土结构,我把木头和土刨开,咱们三个不就出来了!安全的很呢!老屋得以在水火和地震洗劫中完好无损,大约是有神仙护佑吧!

后来,我辗转来到了省城,爷爷每每在电话里感慨:那是你太爷爷曾经革命过的地方。我总是想象着一天能把爷爷从老屋接出来,让他也感受一下省城那年刚开通的飞驰的地铁、秦岭山外人把辣子当菜的别致,因为这些啊,都是儿时爷爷讲给我听的。他曾经走南闯北的时候可能见过,但毕竟也是进行了美好的二次加工,这曾经在每个夏夜的点点繁星下的娓娓道来,为他的孙女留下了无尽的想象和憧憬。可谁能知道,后来这一切都被我验证:它们居然都是真的呢!

2012年冬天,爷爷站在新盖的房子二楼喊着给我打电话:你们以后回来就不用回老屋了,这个新房马上就完工了。你什么时候能带回来个“人”呢?杏杏快结婚了呢!我在电话这头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听着爷爷因为耳背的呼喊,手里头还攥着给他买的新帽子,想着只能过年的时候给他了。12月24日,西安少见的大雪飘然而至,足足下了两天,当接到爷爷离世的消息时,突然间很恍惚:你还有多少未竟的的心愿啊?你不是还未见到你孙女的那个人吗?

后来,我的夫和我回到我的老屋,学建筑的他惊叹于老屋的构造,他一遍遍感叹:这个主体太棒了!爷爷走后,奶奶一天天糊涂起来,她从来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老屋,唯有在老屋,才可见她女主人的霸气风姿,因为在其它地方,她总是辨不清方向。她总是一遍遍拽着我,指着我的夫和我的孩子问:这是谁?这个娃又是谁?现在,我有了我的家,也有了我的孩,这不是你曾经最牵挂的事嘛!去年冬天,也在十二月,奶奶也追随爷爷西归,老屋中的记忆似乎一下子全抹干净了。这半年,每每回去, 我总是要把老屋的前院、后院、角角落落全部扫视一遍,希望拾起曾经的记忆,但是父亲把每个角落都收拾的特别干净利落,过去好像越来越远了。

六月底,父亲也要离开老家,去弟弟那里了。我回去接他,临走之时,自然要去看看老屋,刚打开老屋的大门,一股扑鼻的香气袭来,我一个箭步窜到后院门口,两树亭亭如盖的栀子花晃得我眼晕,耀眼灼目、浓香四溢,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种花有栀子这样既浓郁,却又清雅的香气,她是特有的,属于我的童年的、我的老屋的香气。

                                                                          202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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