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病。”她倚着木门,懒洋洋地对我说到。身后的走廊有行人经过,投来难以置信的一瞥,加快脚步走开了。“我可不这么觉得,”我安抚地笑笑,起身从小冰箱里拿了一瓶薄荷水,“你想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我带了自己的水杯。”她礼貌地拒绝,伸手将门掩上,平静地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黑色的书包立在一旁。
这是我的顾客与病人,林壹,一名女高中生。她的母亲委托我和她聊聊近况。那位瘦小的女子在谈起自己女儿时神色有些拘谨,担忧的神情里混杂了更复杂的情绪。
“她很正常,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但她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我知道她有点不对劲。我希望你能帮忙诊断一下。”
我轻轻地合上文件夹,里面是她的成长经历与他人片段的评价。上进、坚强、刻苦、人缘不错、工作能力高……一系列正面的词汇。
她的目光在文件夹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扬起孩子气的笑容。这是一个狡猾的病人,我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眼神过于平静,整个人如同一个上了发条的机械,一格一格精准地走着。
“学业应该十分忙碌吧。”我瞟了眼鼓鼓囊囊的书包,选择了一个适用于学生的突破口。按照她母亲的描述,她的症状大致符合青少年抑郁症,而病源大部分都集中于学业。
“你的病人是我,不是我的母亲。”她答非所问地轻声说道,手指在口袋里翻弄着。我的警惕心瞬间提起,面上却温和地微笑,“是的。”
“我听说,心理医生不能越过病人的意志向他人透露信息,否则会被行业所谴责。”我终于看清了她在口袋里翻找的东西,一根烟,一个打火机。她熟练地点上,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烟雾,声音里藏着被压抑的释然,“这样再好不过了。我花费时间来这里,它就必须发挥价值。”
我默默地看着她抽完了一只烟,享受地弹了弹尾指,支起手肘前倾身子,“好吧,我们来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近期学业怎么样?”
“如果你不想谈这个话题,我们可以换一个,毕竟这段受诊时间的主导人是你。”我初步估摸了她的性格,将之前做的可笑判断全部推翻,谨慎地转换了自己的说话方式与角色。
“不必了。”她简短地否定到,目光直直地落在我的脸上,平静而淡然,仿佛在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事物。但她在审讯我,那双眼睛深处藏着的光芒真正使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成绩中等偏上,可以考取不错的大学,但不是最顶尖的那几所。这是老师与父母对我做出的判断。”我想起了她的资料那几行黑字,“就读于本城一流中学,实验班。”她的声音平淡,丝毫没有高三学子的急躁与迷茫。
“那你接受这样的结果吗?”我揣摩着她的心思问道,换来她似笑非笑的一瞥。
“我从来不是最被老师眷顾的那一类人。不会拖平均分,也无法为学校争光。但这不就是社会的缩影吗?”她的手指交叠着放在桌面上,明明是问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她在陈述一个事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试图把我拉下去。“这是一个商品世界。我们从小经历的分班与排名,就正如标价码与上货架,然后便是销售时间。你的销量好,便可以待在中心地带。如果你没有体现应有的价值,便会被换到其他的地方。”
“你是在为这一现状而愤怒不满吗?”我无法判断她的用意。她的言语如此锋锐,神情却如此的满不在乎,秀气的五官透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这真是一个棘手的病人。
“不是,这便是世界的法则,是世界滚滚向前的基础。我会证明他们是错误的,我的价值可不是他们能估量的。”她慢悠悠地咧开一个笑容,充满了孩子的天真,“真是一群渣滓。”
我停顿了片刻,没有如之前立刻接住她的话头,而是过了半晌才继续问道,“这些话你有对别人说过吗?”她过于谨慎,身旁竖起一道高墙,我想应该没有人能走进她的内心。
她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有。”这声音沙哑而低沉,简直不像一个女高中生应该发出的声音。
我将视线重新移到她的脸上,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她正拽紧了项链,把自己的脖颈勒出一条条狰狞的红痕。她的皮肤是不正常的苍白,一点点印记便可以看起来触目惊心。偏那颈线又生得极美,带着几分病态的美感。她显然也意识到了,怔怔地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眼神里充满了痴迷。
良久她才放下了双手,平静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已经习以为常。“抱歉,我有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请问刚刚说到哪里了?”我全身上下的神经都不由得绷紧了,突然间我明白了她母亲不自在的神情。
“你回答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担心她再次做出过激的行为。“是的,我有一个知己。”她清了清嗓子,一根根摆弄着手指,“她陪伴我走过了精神最狂乱的时期,是世界上与亲人同等重要的人物。我爱她,但也仅仅如此。”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眼神也如同一潭死水不起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个陌生人,而不是对她有着重要意义的友人。当她在说爱时,神情里却透露出一股极端的憎恨,使她姣好的面容显示出几分狰狞。
我正想抓住这个突破口追问,却被她瞧出了内心的想法,残忍地打断了。“我爱她,但我有更强烈的欲望,远远胜过这孱弱的情感。那油然而生,搅得我心烦意乱的野心才是我最痴恋的存在。我的野心是那般强烈,如果让我在光荣与德行间任选其一,我一定会选择前者。”她耸耸肩膀,神情又出现了孩子气的童真。
“我应该走了,一会儿还要上课。”她起身,深深地鞠躬,但我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尊敬。她只是例行公式般地完成礼节,我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我趁她握住门把手时开口问道,“你的野心究竟是什么?”
“厄运。”她咯咯地笑起来,丝毫不在意身后行人惊诧的目光,“我说了我有病。”
门彻底掩上了。我将文件夹打开,一个个用力地划掉了上面的评价。手机铃响起,接通,她的母亲焦急地问到,“医生,您觉得她有什么问题吗?”
“她没有丝毫问题。”我缓缓地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