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第一封

我非常生自己的气，真的。

说出这句话来你一定不相信我，认为我又在耍些骗人的伎俩；甚至觉得我很蠢，像个傻子一样。好吧，好吧。不过我此刻很坦诚啊，我当然做过蠢事，说过不该说的话；人啊，怎么可能不说错话、不做错事呢？

想起你的时候，我还在广州的一个地下室里。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太阳，我仿佛被囚禁在这里一般。一张床，被子也没有机会碰碰阳光，散发着发霉的味道；一张小桌子，摆满了洗漱、生活用品，还有我的臭袜子。床下的皮鞋已经磨旧了，它总是陪着我去到广州各个人力资源市场，我在不停地找工作。投递简历，被约面试，被拒绝；一次又一次。处在希望与失望边缘的我，一直没有放弃，因为我想着你，想着迫不及待地回去找你。每天，我六点出去，十二点回到这个逼仄的空间里，求得暂且的喘息。有段时间每天都合不上眼睛，闭上眼就是你的笑容，还有最后一次见面的车站。我只能拿出用皱巴巴的五块钱买的劣质烟，睁着眼睛抽一会儿，味道很呛人也很恶心，但是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

我总是很后悔自己做的一切，包括认识你，虽然你是那么美好，愿意跟着我——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当犯下一些不可饶恕的错误时，我就会想象自己死在事故现场，但是我没有，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在有节奏地、稳定地跳着，我只能攥着悔恨和理想，一点点地赖在这个世界上。生命有时候就像一张纸，悔恨如同一点点火星，沾上了也扑不灭，只能等待它慢慢地蚕食，慢慢地倾覆过来，在饱受煎熬的灼热时，也不得不尝尽所有的无力与辛酸。但是，在广州的这些日子里，我接近抵达孤独的尽头，但是有这些火星陪着我，填补了缺乏你的空白。每当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大概会好受一些，如果我一点忏悔都没有，那我就真的没有资格做人了。

你说，是不是呢？我已经能够想象你凝视着我，一语不发的模样了。

我小时候，在我们同城下的一个偏远的乡里长大，我一直没有带你回去看看，这个账以后再找我算，你先耐心听我说吧。我的家乡里有一个堰塘，再加上一条街道；周围都是排得参差不齐的平房，住着些老人、小孩，大人们都出去打工了，没人愿意待在这里。但是我的父母都是乡高中的老师，家里也相对富裕，也不担心我以后的就学问题，所以我也顺理成章地在这里度过我的童年时光。我喜欢和那群留守的小伙伴一起玩，由家庭带来的优越感，让我成为了那群小孩之间的头头，嘿嘿。我带着他们去爬山坡，滚铁圈，捉螳螂，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抓一把草啃着，也不嫌脏，啃到沫沫的时候就日落西山了，我们像头小牛，乐颠颠地回家。

听起来很不错，对吗？你别笑我呀。

现在我无聊的时候，就会看看马克思、叔本华的书，书看多了会让我觉得麻木，对，但不是那种消极的麻木，而是更接近于习惯的精神痴呆。我相信，真理总有一天会与真理相遇，而这些大哲学家，他们无非是让普通人和整个社会的线路走得更加通顺、更趋向于完美。或者说，他们的理论，会让我这种无趣而又卑鄙的人，更加模糊地、更加真实地感到自己的存在。

我自度我不该有很多细腻的心思，但是你改变了我，你让我多愁善感，让我在意我自己的每一寸心跳，让我懂得回忆的珍贵，让我懂得什么是羞愧，让我自己认清了自己的本质。

嗯，继续说。太感谢你包容我的深情的啰嗦了。

在乡里生活的某一天，我用石头砸了一个残疾小孩z。

为什么呢？z很矮小，年纪比我大一些，但是看起来比我小很多。他可怜得让我不敢直视他。Z的胳膊小时候因为一场意外缺了一大块，现在伤口摸起来光滑地像是被仔细地修整过。这种光滑的真实接近残忍，我根本没有办法与他交谈，我甚至纳闷为什么他还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办法接纳他，看到他胳膊上的光滑的平整的皮肤，我的心要窒息了，简直感受不到心跳。那种歇斯底里的窒息逐渐变成了无法更改的成见，像是一支支射出去的箭，最直接地伤害到了z。我开始伙同着那些小孩子一起疏远他，不带他一起玩。天哪，回忆总是带着要流泪的灼热感，现在想起他来，我好像回到了那些天，我们一群小孩子嬉嬉笑笑打闹，他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想加入，被我们甩开。他一个人走在后面，夕阳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他跟在我们后面，慢慢地缩成一个黑点。我们还在欢笑着，玩着游戏；他坐在那边的石头上看着我们，眼神是那么纯净、充满了羡慕——我是多么痛恨啊！我看着他，脑子充血了般，心跳得飞快，我害怕他，更害怕他那无辜的眼神，我害怕他的合群更害怕他的寂寥……天，我的眼泪要流下来了，我几乎是哭着，拿起身边的小石头砸向他……一切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我看见他从那边摔下来，接下来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了；因为我跑了，跑得飞快，没有去管他。而我身后的那群小伙伴，他们迟疑了一秒，也跟着我跑了。

那天晚上回家，我战战兢兢地吃饭，写作业，早早地就爬上床。我用右手摸着自己的心脏，沉稳的心跳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假的。我回想着那一幕，感到愈发恐惧。我不害怕他家长来找我，不害怕父母打骂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我好像戳中了什么本质一般，那种真相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想着z的眼神，想着他从石头上摔下来的动作，一遍遍回想，我用左手摸着我的右手，扔石头的这张手掌，眼泪恍若止不住地流。我睁着眼睛无声地哭泣，不知道哭了多久。为什么我会哭呢？但是这种感觉并不是忏悔，我觉得我没有做错，即使是伤害他，我都没有愧疚。可是为什么我就是止不住眼泪呢？

说了这么多你从来没听过的事情，我不知道你现在会想些什么，我也不敢想。幸好这是写信，不是当着你的面述说，不然你的眼神也会让我哭泣吧。

我说这些，浪费你这么多的时间，无非是想说，我骗人和伤害人的习惯，从小就养成了。所以你不能怪我抛弃你。是不是很无耻呢？其实并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让你更了解我一些吧。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想要了解这样的我的。人都热爱真诚、善良、和蔼的同类，愿意和他们待在一起，……但是，你愿意继续听我说吗？我的亲爱。

我想先抽一根烟缓一缓。每次抽烟，烟都会顺着呼噜呼噜响的通风扇逃出去，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呆一秒。我现在委身于广州的地下室，太憋屈，心里总会有很多情绪想要宣泄出去，也想要逃。但是我要逃到哪里去呢？这个城市我没有认识的人，每天只能面对他们的发问，“你为什么来广州？你对我们公司了解多少？你有哪些就职经历？……你的家乡在哪里？”

只有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我精神才会有些振作。我的童年在家乡，我的心跳在家乡，我的你也在家乡——回答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携着我的心跳，从胸腔里慢慢吐出来；那一刻我几欲涕零。真的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我不想待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遇见面无表情的人，不停催房租的房东；我怀念当初你和我共同构建的家，喜欢你洗我的臭袜子还丝毫不嫌弃，偏爱你可口的饭菜，这些这些，在现在看来都是奢侈。我根本不敢想象离开我的你，怎么单独承担起抚养孩子的重任，还要谋生……作为一个男人，我都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安稳的家，还，还，还一声不吭地离家而去……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你、你现在怎么样了呢？我很想知道，可是，你会告诉我么？你应该恨死我了吧。

——或者，你已经申请和我离婚，再嫁人了……而我，还在这个可恶的地下室里，想着你。

我非常生自己的气，真的。

我昨晚查了查手机的原理。第一代手机用的是蜂窝原理，蜂窝再链接到一个中转站，中转站再把两道不同的频率下发到每个用户身上，这就是最简单的一套模拟系统，第二代手机也就是2G手机是更复杂的一点的数字系统，现在已经到4G了。而我只能理解第一代的手机原理，这就和我们之间的爱情一样，最先进，最现代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可是我只能掌握它的最初，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我好像永远也没有办法掌握它的全部。

你是我的第一个爱情，估计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过去和你两个人，在这片陆地上，吹着海风，看着天上的星星，好像忘记了我所有的自卑、欺骗与隐瞒。那时，我忘了自己是个爱撒谎的人，忘了自己背负着一些无法释怀的罪愆。而看见你那样，静悄悄地靠着我的肩，我好想冲回去，冲回久远的过去，我要扶起来z，擦干净他脸上的泪水，我要跪在父母面前，发誓不再赌钱，我要告诉所有朋友，我混得一点也不好，我没有车没有房，我只有一个你，我要和那些情人断绝关系，不再让你对我一次又一次失望……

该做的事情有很多，可是后来，我一件都没有做。所以，我还要怎么面对你呢？

对不起。我不求得你的原谅。

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在广州收到了你的礼物，礼物包了好几层。我匆匆忙忙地拆开，发现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都是包在盒子外的泥土，等我把盒子拆开，那些土就自然而然地掉进去了，而这些泥土越来越多，把我也埋了进去，我也掉到了盒子里。事情发生得太快，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不及思考，我就已经被活埋了……我惊醒的时候，凌晨三点多，汗流浃背。我猜，这大概是你对我开的玩笑吧？

谁知道呢？

你知道吗？

我好像写不下去了，再写，我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可是这种激动、彷徨、想念的心情，怎么能再用语言表达……你如果认真读，应该会听见我的心跳吧。真实的，沉重的，小心翼翼的，疲惫不堪的，我的心跳。

B.第二封

我有时候怀疑你到底存在过没有，就像怀疑我自己是否存在一样。我们初中语文老师问我们，是庄周变成了蝶，还是那翩翩起舞的蝴蝶变成了庄周呢？我想象庄子变成蝴蝶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在美丽的花丛中流连忘返……嗯，那如果真是这样，我会不会也不是真实的呢？如果我不是真实的我，那是不是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那里的我不仅存在，而且还会每天，都有你无限的宠爱呢？

啊，那样也不错。如果我足够不幸，能让另外一个我幸福感爆棚的话。

我很想给你写封信，爸爸。虽然我不知道能寄到哪里去，但是我觉得写点东西能让自己舒服一些，不管你能不能听见，这都算作是我自己给自己的交代。我觉得我落下的每一个字，都伴着我的每一个心跳，有的写得轻，我就多添上几笔，有的太重了把纸都划破了，就重新再来。你能想象吗，一个问号我画了半个小时……这些沉甸甸的字，载着我的心跳，被这张纸拥抱了，那它们如果能被你拥抱，那就最好了。

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妈妈和外公外婆陪伴我成长。我小的时候，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直到上小学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人在教室门外等我的同桌。我问他，“那个男人是谁啊？”我同桌笑我，“那是我爸爸呀。”

——爸爸。爸爸是什么呢？我嘟囔着。

这是第一次有你的概念，即使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是不甚理解。但我很敏感。我知道邻居亲戚都觉得我很可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同情我。比如，他们好像都心照不宣地知晓些什么一样，对我好得有点过头；每次妈妈从城市里回外婆家，总会有人指指点点。但是妈妈还是很安静地微笑，头发很黑很长，喜欢用一个长长的发夹夹住，很飘逸的头发就会乖乖地妥帖地，贴在背上。我小时候趴在她的背上时，很喜欢摸她的头发。

我好喜欢妈妈的，你也喜欢她吗？

我问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总是会说，爸爸去广州了，会回来的。听到这句话我就安心了，真的，这样别的同学问为什么没有看见我的父亲来接我放学，我就可以告诉他们——我父亲在远方哦，在广州哦，还没有回来呢！

那个晚上我甚至在镜子面前模仿着，越是模仿越是得意洋洋，好像心都飞到了天空上，知道我原来也是有父亲的呀。爸爸，如果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会不会笑话我呢？

妈妈和外婆很喜欢给我买书，我就看很多很多的书。童话故事，名人传记，科幻小说，优秀作文，我还看《儿童文学》、《小读者》、《读友》。但是听说《读友》杂志社已经倒闭了，这令人挺伤心的。我几乎在书的海洋里长大。每次看书，都觉得那些作者是多么神奇，他们把自己的故事融入到文字里，把自己的心跳传递给读者们，无论是无意还是有心，我都觉得他们很厉害。所以那个时候我也渐渐开始尝试着自己写东西，就像现在这样，我也想让你听见我的心跳。这大概就是文字的力量吧，我想的话。

他们给了我非常好的童年，让我没有经历过什么悲伤。我能够大胆地展示自己，参加舞蹈班，参加画画班，还练过一段时间的跆拳道。因为看过很多书，所以可以和别人讲故事，讲着讲着又交了许多朋友。而且我从小学一年级就是自己上下学哦，你不要夸我，这都是外婆和妈妈教得好。所以在很小的时候，我就会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自己上下学，自己按时按质量完成作业……别人都赞扬我很优秀很棒，外婆和妈妈听了就会很高兴。不知道你听了之后，会不会高兴呢？我猜你也会很开心吧！

只不过有的时候，还是想要和其他小孩一样，也有爸爸的呵护和关爱，也会很羡慕别人。每当这时我就会宽慰自己，虽然你不在，但是妈妈、外公外婆都给了我加倍的爱，我要学会感恩才可以，这样才对得起他们也对得起自己。如果你在的话，也会让我这样做吧。所以我在后知后觉的幸福中，感受着没有你的缺憾。这种缺憾也算是很温柔的，它不显得那么刺痛人：因为已经习惯了没有你的生活，所以，也没有多么糟糕。

但是，我还是会抱着你会回来的希望。

记忆快要僵硬，梦也要醒了，我只能说一件让我很伤心的事情给你听。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和一个同学吵架了，具体是什么我不记得了；但是他很生气，朝我扔石头，我的腿受了很严重的伤，打了石膏后，半年多后才能够重新行走。现在只要下雨，膝盖就会非常疼，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右腿上爬，爸爸，挺难受的，真的。我记得他砸我的时候，还骂我是没爹的狗孩子，我听到了，虽然声音很大。当时感觉整个人都要瘫软了，脸颊上几乎都要被眼泪浸没，滚烫滚烫的，两只眼睛都在发热，好像不会再降温一般。

我趴在地上，慢慢地用手撑起身体来，我感觉腿要断了，但是还是匍匐着缓慢地爬起来，我脸上沾满了泥土，我好想告诉他，我不是没爹的孩子，你在呢，你只不过在广州还没有回来而已……可是当我流着眼泪、腿上流着血、头上大汗淋漓地站起来时，他已经不见了，他已经走远了。我的心要窒息了，我喘不过气来，我只能自己一个人一遍一遍呢喃，“我不是、我有爸爸的、谁说我没有呢？……”

可是他听不见。巨大的无力感和悲痛感笼罩了我，我坐下来，看见那块石头上沾着我的血，我把它放到我的心脏边，我静静地坐在地上，深呼吸，现在才感受到腿是多么多么地痛，好像要爆炸了。我感觉心跳得飞快，很快很快……接着，我就晕倒了。

爸爸，你知道吗，我在医院打着石膏的时候，每天都许愿，希望你能回来，为我正名，我不是没有你的野孩子。每天睡着，每天醒来，都期待着有你坐在我身边。尽管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不知道你多高，你多胖，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没听过你的声音，但是我觉得，只要你能存在，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了。我不会嫌弃爸爸，也不会不爱爸爸。我只希望爸爸能够回来，陪在我和妈妈的身边。

腿可能不能恢复得像以前那样健康了。我不能再去跳舞，不能再打跆拳道；但是幸好，我还可以写字，还可以画画。爸爸，你会嫌弃我这个残疾小孩吗？

写下这四个字，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爸爸，如果你能看到我的独白的话，请不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想看见你对我微笑，或者，给我一个拥抱，就可以了。不用告诉我是不是嫌弃的。嗯。我没有奢侈那么多。

后来恢复后，一切都看起来比较正常。只是在我走路的时候会有点颠簸，下雨的时候腿会不得动弹。细心的同学看见了会问我，我是这么和别人解释的：我跳舞的时候从台上摔下来。虽然别人都是很可惜很同情的目光，但是我心里很舒服。这算不算撒谎呢？爸爸，你撒过谎吗？在我心里你比我要强多了。你应该是正直、真诚、完美的人，你为了养活我们家庭而去远方，你一个人应该也很不容易吧。你肯定是这样的。

嗯，爸爸，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妈妈有再嫁哦。我不太喜欢继父。我觉得你应该比他好很多好很多。但是妈妈如果开心，我也会开心的。

好了，就此搁笔吧。我感觉很困了，想睡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独白，不管是多久以后，我都会保持着自己的初心。我怀着踯躅、激动、忐忑的心情，向我的父亲——也就是你，说出这些话，我的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你如果认真读，应该会听见我的心跳吧。真实的，徘徊的，战战兢兢的，充满喜悦的，我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