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去看望母亲,一入室内,立即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四处查看,不禁莞尔,几个小瓶子中,几朵栀子花簇拥着,碧绿的叶子,嫩绿的花苞里透出雪白的花瓣,幽幽的香味绕鼻而来。我依偎在母亲身边,看着她低垂的头,原本乌黑的头发白了大半,我和母亲的身高一样,现在,竟会比母亲高出了一截,我不由自主地揽过母亲的肩膀,母亲真的是老了。
从小到大的印象中,母亲一直都喜欢花儿。我家的旧居有一个小院子,母亲在边边角角,犄角旮旯里都撒了花种。春来萌芽时,必定会关起那几只贪嘴的鸡,生怕糟蹋了她的宝贝花儿。每天劳作回来,母亲坐在门槛边,脱下沾满泥巴的鞋在台阶上磕磕,边扭头去查看她的花,那一刻,母亲的目光最为柔和。
年轻时的母亲漂亮能干,十三、四岁就和成年劳力一样,扛木头,务农,挣工分。和我父亲成婚后,又忙于生计,凭着一双手,从无到有,盖起了新房,置办家什,拉扯着我们姐弟两个。生活对于母亲的馈赠,更多的是磨砺和辛苦,整日地忙碌劳作并没有使她变得粗鲁庸俗,反而,她热爱着一切美好的事物。
母亲最爱的还是栀子花,我家后院门前,种了一大丛,每逢春天,栀子花叶子翠绿欲滴,在叶丛间,花骨朵儿你追我赶,盛开的花儿舒展着洁白的花瓣,整个小院中馥郁芬芳。母亲采下含苞待放的花苞,插在乌黑的鬓发间,雪白娇艳的花儿衬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芳香怡人,给母亲姣好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妩媚。我和弟弟追着母亲忙碌的身影,觉得母亲真是美极了,香极了。
小时候,我倔强要强,一点点不如意,便大哭大闹。诸如考试的分数不理想、和同学闹矛盾等等不胜枚举的事儿都是我不开心的理由。母亲总说,这世上不开心的事情多着呢,哪能哭得过来?哭了也不会如你的意,笑着是过一天,哭着也是一天,你觉得哪样更划算?走,看看花儿去。我抑制住不甘和愤怒,抽泣着,由着母亲的手牵着,去看满院子的凤仙花。凤仙花挤挤挨挨,绿意盎然间,大红的、粉红的、紫色的,还有红白相间的花朵,开得热闹喜人。我只顾看花儿,居然连哭泣也忘了。
母亲总是乐观的,拮据和繁忙从来没有磨灭她对生活的趣味。她的爽朗和乐观深深感染着我。若干年后,我遇到了更多有理由去嚎啕大哭的事儿,才懂得了当初母亲温和笑容下的无奈和隐忍,任性和眼泪并不能脱离困境。是啊,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或许明天就会开出让你欣喜的花儿。正像母亲在院子中洒下的凤仙花,随遇而安的心境却能给我们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七月盛夏,繁花盛开。幼时,最厌烦和害怕的日子就是七月,农村里的“双抢”季节。收割早稻,种植晚稻,家家户户忙得脚不沾地。当时我父亲在工厂上班,工厂的制度严格,请假要扣除工资奖金,而家里刚搬进新居,欠了许多外债,经济紧张,要强的母亲拒绝父亲请假回来帮忙,自己一人担起了重任。没有强壮的劳力,母亲的办法就是与人换工。母亲为人热情谦让,人缘极好,和我母亲换工,大家都很欢迎,她做事不惜力气,重活累活抢着干,几乎可以抵得上一个壮年男子的劳力了。而我,最心疼的就是母亲在换工、还工的劳累中,陡然增添的苍老和伤痛。我焦急不安,但却无法分担母亲的辛苦,只能学着添柴烧火,洗衣做饭,尽量让母亲减轻劳累。我的心在这样的季节里煎熬着,渐渐长大。
记忆中收割的季节,是明亮耀眼的日子,阳光下闪着光的稻穗,渗透着母亲艰辛的汗水,饱满得如怒放的丰收之花。收割的活计中,割稻子相对是比较轻松的,最辛苦的是打稻子,当时全靠手工脱粒,站在板屋前,(一个长约五尺、宽约四尺的上大下小的敞口木箱,这种脱粒的农具我们家乡称为“板屋”。)握住一把稻子,奋力抽打在箱子拐角处内侧的木板上,谷粒随着抽打脱落在箱底,这样的活计不仅需要力气,还需要技巧,一般是壮年男子来担当,而我家都是落在母亲的身上。偌大的稻田里,炎炎烈日下,瘦弱的母亲站在张开大口的“板屋”前,握住一大把稻子,高高扬起,重重落下。那金灿灿的稻子像是一束束绚烂的阳光,照亮了母亲生活的希望。
抽打稻子的闷响,夹着母亲沉重的喘息,一声声抽打在我的心上,疼痛不已,一丝不甘也涌上来,愤愤不平:母亲去换工时,干的是打稻子的活儿,为什么换工的阿姨帮咱家时还是把重活留给母亲,母亲太傻太吃亏了。这样的话语在母亲面前冲口而出。母亲却什么也不说,在稻田里留给我一个忙碌沉默的背影。
在家里等待收割归来的母亲心情是焦灼不安的。暮色四散,天边最后的一抹亮光也消失殆尽。倚门眺望那条蜿蜒的小路,尽头还没有出现母亲的身影。我在孤单的等待中越发不安,噙着眼泪去迎她。
月悬中天,崎岖狭窄的田埂上,空旷的田野里,一个板屋在艰难地移动,瘦弱的母亲钻在庞大的板屋中,驼起几乎和她体重相当的板屋,远远看去,那庞大的板屋压在母亲单薄的脊背上,就像驼着一座山。这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多年来,母亲不正是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坚韧的意志,驼着生活这座大山吗?不抱怨,不逃避,背负着家庭和子女,负重而行,微笑面对。
劳作完毕后的晚上纳凉是母亲唯一惬意的时光。凉风习习,小院中送来夜来香的清幽。母亲拿着大蒲扇,一边赶着蚊蝇,一边和我们叙话。我又提出了久压在心头的不解:为什么母亲跟别人换工会那么卖力,而当别人给自己干活时却那么宽容?母亲的眼睛望得很远,停了半晌,才开口:“你愿意和偷懒的人换工干活吗?你既不愿,那为何要做偷懒耍滑的人呢?人要吃得起亏,才享得了福啊!切莫斤斤计较,心有多大,路就能走得多宽。”蓦然,母亲一声惊叹,“真美!”原来两只猫嬉戏着闯进了夜来香花丛,惊起无数流萤哗然飞起,点点荧光中,我看向母亲孩子般欢欣的脸庞,那么柔和,那么美丽。很多年后,那些个缱绻着花香的夜晚连同母亲平实的话语,成为记忆里最亲切温馨的气息。
我的母亲是无数平凡母亲们的其中之一,她传统而开明,温和而坚韧,用自己朴素的言行深深的影响着子女。童年时代那个鬓角簪着栀子花的母亲早已老去,在夜来香盛开的夜晚看流萤飞舞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母亲在时光流变中早已消逝了花一般的年华,但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勤劳、善良、坚强、豁达、乐观,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向往,却是岁月里永开不败的花儿,伴我一路芬芳,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