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猧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这首诗其实从前读过,但最初见到时却并未多想,及至许久之后再次在书中读到,竟忽然心中大恸,悲不自胜,甚至读不完这一句“二十年前晓寺情”。
我想,大概我是明白了吧!“曾经沧海难为水”终究没能负我,也没负了太多太多曾经为之心疼的人。
那数十来个字,如一道伤疤,却刻在世人心中最美的地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离思》
仿佛间,所有的爱情,所有的誓言都失了色,再怎样的海誓山盟,情比金坚也都抵不过这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全都输给了这一首悼亡诗。
写下它的人叫元稹,大唐才子,悼念的是他的妻子韦丛。悼亡诗一直以来都是诗中的一朵奇葩,绽放着极致的美,却只能用滴血的心去写就,用余生的孤寂将曾经的刻骨铭心吊唁。
然而不久之后,接触到的一篇古文章却慢慢地将此染上了污点。《离思》是家喻户晓,可元稹另外写的一部《莺莺传》名声也大得很。写的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悲剧故事,唐代贞元年间,有位名叫张生的书生到蒲州游览时寄居在普救寺,正巧遇上回乡途中也暂时居住在此的崔家姨母郑氏,时值兵荒马乱,盗贼四起,而崔家所带家财不少,多亏了张生与蒲州将领有些交情,才帮其保全了合家性命。在答谢宴上,张生倾心于姨母之女崔莺莺,后托莺莺丫鬟红娘传诗于佳人,张生的一番痴情,崔莺莺终被感动,然不久后张生进京赴考,几经辗转,这段爱情终究没能长久,只是成了露水姻缘罢了。
而故事中的贫寒书生张生实则便是元稹自己,那个被称为“天生尤物”的崔莺莺便是元稹曾经辜负的人。这个故事流传很广,收录在《太平广记》,问世之后一直影响着后代的创作,元代王实甫所著的著名杂剧《西厢记》便是脱胎于此。
元稹,不过是一个负心汉罢了,甚至为了替自己开脱始乱终弃的骂名,竟称莺莺为“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如此文过饰非,着实令人寒心。但最初我知晓时,当下脑中第一印象便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一个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会有着这样一副面孔。然后,如此这般见到的多了,事实越发坚定不移,已容不得我不信。
直到有一天晚上,又一次在书中读到了这一句“二十年前晓寺情”,恍惚间才明白,其实,他是爱她的呀!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当年的人与事,早已被时间风化。可他还是记得,记得二十年前普救寺初见,她十七岁,光艳照人,擅诗,擅文,擅琴。带着拘谨,带着羞涩,浅浅的笑容,便叫他失了魂。
而那首《离思》,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其实是写给莺莺的罢,从来就不是韦丛,他明媒正娶的妻。韦丛,太子少保韦夏卿之女,当时元稹尚无功名,这段婚姻,为的什么不言而喻。不过韦丛虽是贵族千金,却并不嫌他身份卑微,反而甘愿与他一起受苦,与他相濡以沫七年,他对她的情也是真挚的,只是终归无法相比那待月西厢下的惊鸿一影。
若果真如张生般无情,元稹又何须写下这个故事,让后世知道这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而元稹称莺莺这样上天造就的绝代佳人,只会成为魅惑男人的妖孽,甚至将其与妲己,褒姒相比,其实是在恨自己吧!恨自己为了功名负了莺莺,也终究负了自己。就像他说他的德行不足以战胜妖孽,因此只好克制感情,如此直白地说是自己德行不高,如何不会被人嘲讽,他其实是在怨自己,为了身外之名,竟走到了这般地步!才高如元稹如何不知会被后世耻笑,嘲讽,他只是想用此来惩罚自己。
莺莺曾对他说“还将旧时情,怜取眼前人”,莺莺明白,这个人终究是爱他的,她输的只是他的功名,而他才是输了爱。不禁想起了唐七公子的《九州·华胥引》里的苏珩与慕容安,苏珩为了王座抛弃了曾经执着要爱的慕容安,可是就如慕容安死前对他说的:“你终究是爱我的,我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了你的王座”,一晃二十三年过去了,苏珩用自己的命换了一个她还活着的梦,在梦里他选择了和她一世长安。如果时间可以倒回,或者可以选择一个梦,哪怕是用性命来换,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和她未走完的人生。
“二十年前晓寺情”,这一句远比“曾经沧海难为水”更痛彻心扉。
何潇湘 2014.8.5